山居杂记—回音 第2章 第2章 下山日

很少有镇上的人愿意走得离我这样近。

那女孩儿看起来约莫二十岁，鼻梁侧面有一颗小痣，皮肤比镇上的大多数人都更白皙一些；乌黑的头发绑成一条简单的马尾辫，垂在背后。她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粗布上衣，袖口还有新补的针脚。她的靴子上沾着干裂的泥浆，应该是常去山里的人。她歪了一点脑袋，像在观察一只刚从林子里走出来的猫。

她眼睛亮亮的，里面没有敌意。

她又走近了几步，站定在Minnow面前。

Minnow背着耳朵打了一个响鼻。我拍了拍她，把刚采买的物资塞进挂在马儿身上的麻袋。我假装在整理那些东西，试图掩盖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迫。

女孩儿突然开口，低声说：“没事了，那些小孩们都跑了。”

我转过身，应该说谢谢的；但喉咙口像是堵住了，说不出话，只好冲她点点头。

她好像并不在乎我的沉默，笑了一下，又说：“他们都还小，不懂事儿，你别和他们真生气。”

我摇摇头，尽量笑了一下：“我没有生气。”

她也继续跟着我笑，眨了眨眼：“嗯，看着是真没生气，没生气就好......你家的大黄狗一直在盯着我看哦。”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Rook果然一直保持着警戒状态盯着这边；但他没有吠，也没有靠近过来。

我没回应。她并不在意，仍然眼睛弯弯：“我不是坏人啦。”

说完这句，她又往前一步，转过身指指旁边那家裁缝铺：“我是来看那边裁缝家的狗的。在后院里，一只小白狗。”

她说这话时，声音特别小。

我没说话。她也不等回答，只管自顾自接着小声说：“我认识它。天一冷，我就悄悄喂它点东西吃。它不叫的，连尾巴也不摇，是个很倔的孩子。”

“要去看看吗？”她试探地问，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一点。

她看着我片刻，试图判断我会不会拒绝。我没有再问，点点头；随后拎起身边的一袋东西，拍拍Minnow的脖子让马儿停在原地。

我们绕过店门，往隔壁后院走去。

那后院很破，砖墙上生了不少绿苔，角落里歪七扭八堆着一些被雨打湿过又晒干的旧布料，发出一股说不出的霉土味。一只白狗被铁链拴着，蜷缩在一小块阴影里。它很瘦，肋骨根根分明，毛发打结，脏得几乎像一条灰色的抹布，眼角有暗红色的的泪痕。

它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我们，眼神倔强得像一块未磨的铁石。Rook不出声，也不再往前走，静静站在我腿侧；Ash走得离我更近了些，尾巴垂得很低。

我不能继续走过去了。我早就学会了，不能逞一时心软。我知道，我救不了每一个生命。我的马、我的狗、我的羊、鸡群、还有那块山谷，已经足够我一人担着。

但我也没办法就这样转身离开。我打开袋子里的一包肉干，撕了一块，扔到狗链能够到的地方。身后的女孩蹲了下来，在兜里摸了摸，也从她口袋里掏出一点，扔在我的旁边。

白狗还是没有动，眼中写满了执拗和防备。她看着狗，说：“你还是这副德行啊......我们不是施舍你，是路过的姐姐怕你饿啦。...好啦我们走了，你快吃吧。”

我们站起身。我们并肩离开那个破旧的后院，往回走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吧唧吧唧声。我下意识地停了停——那应该是小白狗低头咀嚼肉干的声音，小心翼翼地。

她没有回头，只是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看吧，它就是嘴硬。”

我没有说话，但脚步轻了些。

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我们很默契地没有再去讨论那条狗的窘态，也没有对它的去留做任何假设。但它的境遇仍然像一道深色的水痕，在空气里慢慢晕开。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看到你在店里，看到你的狗和马......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种人。”

我偏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看我，像是说给她自己听：“所以我知道，叫你一起来，准没错。”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远远从主街传来：“遥音！”

她动作一顿，压低声音，有点慌乱：“糟了...那是我妈叫我了...”说完这句话，她突然伸手拉住了我。

“快跑。”

我愣了一下，竟真的跟着她跑了起来，进入一条小巷。巷子里那一段路不长，我们几乎是并肩奔跑，踩过青石砖瓦地面。阳光从高处洒下来，空气中是镇子里的烟火气息，和女孩身上轻微的药草味道。Rook和Ash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跟在后面跑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她一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一个人并肩跑过。那一刻我忘了我的警觉、我的边界，只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和我的心跳声一起，回荡在小巷中。

我们在一面斑驳的砖墙前停下，她弯腰喘着气：“我妈要是看到我去喂那个小狗，或者看到我在外头跟人说话，就要骂我了。”

她看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点歉意，急急地解释：“不是说你不好啦，她就是...不喜欢我多管闲事。”

我点点头：“没关系的，那我们就躲一下吧。”

她的脸跑得红扑扑的，几缕头发粘在脸上。我不敢看得太久，赶紧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她背靠着墙蹲下，我于是也蹲在她身边。

她侧过头看着我：“你好像不住在镇子里，你住在哪儿啊？”

“我住在山上。”

“我妈妈是药婆。我总是上山采药，你住山上，但我一直没遇见过你。”她顿了顿，又笑了笑，“不过今天见到了。”

她搓了搓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再找点什么话题。半晌，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刚才听到了吧，我叫遥音。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沉默了一下。她等着我开口。

“我没有名字。”我说，“也不太喜欢有。”

遥音歪了歪脑袋，好像并不意外：“好吧，那我以后就叫你‘你’啦。”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蹲着，Ash在一边用毛绒绒的狗脑袋拱我的手。

遥音看得入迷，眼睛亮亮的，声音不自觉轻下来：“它好乖呀...它叫什么名字？”

我笑了：“Ash。”

“好听，”她笑着说，“灰烬？正好是黑色小狗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Ash是在一个冬天来的。”

她安静下来，没有打断我。

“那天风雪很大，我在山路边发现了他和他的姊妹。还睁不开眼呢，被包在布里、用雪掩着。姊妹已经冻僵了，他还有一口气。”我顿了顿，Ash把头搁在我膝盖上，我摸了摸他的耳朵。

“我把他带回木屋，放在火炉边，一点一点地喂他羊奶喝，他才活过来。他小时候全身是棕色的绒毛，后来慢慢褪掉了，变成了现在这条黑狗。”

遥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摇摇头，接着说：“人，真坏...那么小的狗，怎么忍心的。”

遥音笑了笑，低声说：“幸好有你这样的好人救了他啊。”

我没回应，低头摸了摸Ash的头。

其实那只小白狗的境遇，比当年的Ash好不了多少。

但我救不了每一只那样的小狗。

遥音像是察觉了我的低落，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你已经救过他了，这就很了不起了。不是所有小狗都有那个运气...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

我抬起头看她，冲她笑了笑。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

街道的声音像是远了一些，只剩下墙角风吹草叶的窸窣声。

片刻后，她抬头看了看天，说：“好啦，我妈应该走远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巷子另一边一指：“从这边回去吧。”

街上还是那么热闹。我再回到Minnow身边时，能看得出马儿有点等急了，不悦地甩着尾巴。我把袋子重新系好在马鞍上。

“你现在要去哪儿？回山上吗？”遥音又接着自然而然地问我。

镇上从没人这么问过我。没有敌意，没有揣测，也不带警觉和试探。是一个人单纯想关心另一个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我看着她圆圆的眸子，她的耳垂有些发红。

我指了指远方，山的方向。

她点点头。

“那你得早点走，今天傍晚风要变。”她眼睛眯了一下，看向街口的天色，“风会往东北转，半夜应该还要下霜。”

她和镇子上的大多数人不一样，她知道风的方向。我还闻到她身上有土壤的味道，很轻。

我接着收紧马鞍肚带的搭扣。她站在一边，歪着头看我：“你住哪座山？是东边吗？上次我顺着小溪走，有狗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就是在那边。虽然没看太清楚，但那应该是你的孩子吧？”

我扭头看她，轻轻嗯了一声。她又笑了：“你真是不爱说话欸。”

我翻身上马，调侃道：“你话倒是真不少呀。”

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拢起被风吹乱的头发，笑出声：“是啊，我妈也这么说。”

街口风一吹，吹起Minnow马鞍上挂的一截布。Ash冲她叫了一声，她没躲，反而蹲下来朝他伸出手。Ash舔了一下，然后就跑了。

我拉了拉缰绳，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眨眨眼睛，笑着说：“路上小心呀，以后山上见！”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也笑了。

马儿走上山路，我再没回头。可我知道——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