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那几个人听到动静,扭头看向我。她们神色一变,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互相拉扯着衣袖、收了声音,便匆匆散开了。
天地在旋转,我硬撑着重新站起来。
这里是镇上,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街口;光天化日之下,周遭的环境容不下我毫无顾忌地崩溃。
我胡乱挑了一条人少的小巷钻进去,背靠着墙,强迫自己的呼吸一点一点平缓下来。
只是听三五个人的闲话,真假尚未可知……再说,她不会的,我一直相信她不会那样做的。
我摇摇晃晃走在小巷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不知不觉间,我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又回到了她家门口。
那扇门依旧紧闭,院子里空空荡荡,唯有我送她的三只鸡在地上啄食。
我盯着那面熟悉的墙出了会儿神。
这时,隔壁屋子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看着很面善。
我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脸,迎上去搭话:“婆婆,早上好啊。”
婆婆眯起眼睛打量我,慢悠悠地问:“小姑娘,我看着你有点面生啊,你是哪家的啊?”
“……啊,我是别的镇上来的,来这家走亲戚。”我顿了顿,逼着自己笑起来、说下去,“这不是听说…听说她家闺女要订亲了,我是她堂姐,过来看看。”
老婆婆“哦”了一声,立刻笑起来:“是啊是啊,和我们镇新来的那个俊后生,还是医生呢!她妈妈一手张罗的,操碎了心呢。哎,这丫头自己还不乐意呢,我还劝过她。要我说,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满脸都是替人牵线搭桥的热心喜气。
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鼻子猛地一酸,眼前一阵发黑。
“哎哟,小姑娘你哭什么呀?怎么还哭了呢?”
我摇了摇头,抹了一把眼睛,费力挤出一点笑:“没……没什么,我就是……替她高兴……高兴得……”
我不敢再聊下去,只好胡乱对老婆婆摆了摆手,踉跄着转过身向巷子外走去。
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前面传过来。
几个小孩从我身边追逐打闹着跑过去,边跑边笑着。
“咱们的大恩人要结婚啦!要留在镇子里啦!”
“咱们以后都不用害怕生病啦!”
“是啊是啊,我娘说过几天就能吃酒席呢!”
她们跑远了,说笑声散在风中。
那些彻夜不眠的夜晚,那些被反复翻看的字迹,那些精心准备的电台讲稿,那些来回走下的山路……一切的一切,统统变成了笑话。
我神魂晃荡。恨不得现在就转身跑回山里,锁上木屋的门,把自己埋进黑暗里永远不出来,
可是……
可是一阵风从巷口吹过来,我猛然清醒过来。
一个声音在心底一遍一遍对我说:得去看看,哪怕只远远看一眼。
我必须要见到她,才能下定论。
我抬起头,看向镇中心的方向。那顶简易的布棚,那个曾经挽救了无数生命的地方;现在也许会变成宣判我的感情死亡的地方。
我摸了摸下山前塞在兜里的、她曾经给我写的纸条,一步步往那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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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我就看到布棚外面围着一圈圈的人。
大多数人在排队,有孩子拿着袋子讨药,还有几个围在一起言笑晏晏。
我深吸一口气,挤进人群、踮起脚尖……在人头攒动间,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是我朝思暮想的姑娘。
她站在布棚下面,比以前更消瘦了,下巴的轮廓线条也更分明了;几缕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粘在苍白脸颊上。
她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嘴唇紧紧抿着;那双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空洞地盯着前面,却还是那样好看。
我朝思暮想的爱人啊。
那一瞬间,所有的绝望、愤怒、委屈、不甘、恐惧,都突然噤了声。
我只知道,我爱她。
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日夜,那么多风声……我再度看见她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一件崭新的外套穿在她身上:鲜亮的橙色,镇子上没有的潮流款式。但那衣服过分宽大了些,腰身和袖口都不太合适。
我记得,她说过的,她不喜欢橙色,嫌这颜色显得张扬。可现在,她把那本不属于她的颜色好好穿在身上。
就在我脚步忍不住想向她迈过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旁边走出来,干脆利落地挡住了她。
白大褂背对着我,背影干净、挺直,整洁的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帘子,彻底把她藏在后面。
我看不见她了。
只隔着几步,我却看不见我的爱人了。
他没有和她说话,可那样的距离,近得让我忮忌。
我想喊她,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低头看见自己袖口露出来的那张小纸条,被攥成一团,皱皱巴巴,像一块没用的废纸。
旁边的身影看着有些熟悉,细看,是遥音的母亲。
她母亲脸上堆满了笑意,和旁边的人讲着话;时不时还拍一拍医生的胳膊,又骄傲地回头解释着什么。
那笑容多么灿烂,再不复那天在人群前指认我的狠戾。
医生微微偏了下身子,好像要侧过头和谁说话。
那一瞬间,遥音的目光就那么从他肩膀后面穿了出来,落在我身上。
我怔怔地站着,不确定那转瞬而过的视线是不是对准了我,还是只是恍惚地掠过;更没看清那一眼里到底藏了什么——是哀伤,还是犹豫,还是……是永别。
我没再敢看她第二眼,转过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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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山谷电台。”】
【“我们来讲个大家都听过的老故事:戏曲里的白娘子和许仙。”】
【“说是很久以前,湖边上有一条修炼千百年的白蛇,叫白素贞。她修成了人形,和姐妹青蛇下凡来看人间的热闹,偏偏一眼就爱上了一个凡人书生,许仙。”】
【“白蛇修行千年,什么苦没吃过?可就是没尝过‘情’字的滋味。结果她为了这一个‘情’,嫁做人妇,和许仙过起了寻常夫妻的日子。”】
【“后来为了救许仙,她又去盗采灵芝,水漫金山,连累自己一身修为毁了个干净。”】
【“可是,可是…白蛇只知道许仙有情,难道…青蛇就无情?”】
【“青蛇白蛇两姐妹,相处五百年,分明也是情。”】
【“在一些老的戏本子里,青蛇本是男身,初见白蛇就动了心。斗法斗不过白蛇,才甘心化作侍女,跟在白蛇身边。”】
【“她以妹妹的身份,陪伴白蛇五百年修行,又一同去看人间。”】
【“她看着白蛇一步步爱上凡人,帮她寻夫、护她斗法、替她盗草求药……哪怕心里千刀万剐,也还是护着白蛇。”】
【“小青不是没想过离开。可是白蛇一声‘青妹’,她就留下来,心甘情愿地照顾怀孕的姐姐。”】
【“在故事的最后,她看着自私薄情的许仙、伤害了姐姐的许仙,带着愤怒、不甘和遗憾,惟有杀了他才能解恨。”】
【“世间的情啊……从来不仅仅是女男之间。”】
【“可惜世人只能看得见女男的情。就像白蛇只能看得到人间有情,不知妖也有情。”】
【“若是命里注定今世无缘,我便做青蛇罢了。”】
【“哪怕这一世不曾有过与她并肩而立的名分,不曾被回报以爱,都没关系。”】
【“只要能在姐姐身边,看她平平安安地幸福着,不要再为个凡人把道行赔干净了就好。”】
【“但心有不甘时…还是在想,姐姐啊,若是当初你愿意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又何必去寻那许仙。”】
【“晚安。”】
啪——发射键断开,指示灯缓缓熄灭。屋子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低电流声。我摘下耳机,伏在桌上。
炉子的火光一明一暗,桌上电台故事讲稿的字被照得影影绰绰。
最后一行,是我没讲出口的一句:【“只求相伴。”】
我用手指在那行字上蹭了蹭。
不知过了多久,炉火完全熄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灰红的余烬。我不想去管,也没力气去管。
炉火一灭,屋子里跟着冷了。冷也没什么要紧,反正这一方山谷,本就没有几处是暖的。
我的额头贴在桌面上,脑子里却翻来覆去都是她的脸,和那几个字。
只求相伴。
窗外虫鸣窸窸窣窣,明月透过窗棂,静静倾泻在我的木桌上;半梦半醒间,月光与天光交接,清脆的鸟鸣划破了空寂,长夜将尽。
我多希望,她能听得见我今晚的电台;就算只听到了半句,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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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