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势力交战之际,楚枫一行人刚踏入同州府地界。同州府算是边缘州府,位于北方边陲,与权力中心相隔较远,在前朝是北莽入侵的缓冲地,受朝廷内斗影响比昌宁府小,楚枫等人偶尔还能寻得客栈投宿。
其实昌宁府在这个车马很慢的年代,也是比较边缘的州府,属于后方保障州府,在定北王未被赐封前,昌宁府就是驻守北方大军的屯粮地,定北王受封养活那些将士后,昌宁府便渐渐成了永隆北部地区粮食集散中心。
楚枫一行人是九月底启程的,历时半月才走出昌宁府。十月底的同州府已飘起雪花,从未见过大雪的孩童们兴奋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接雪,接了雪片就往嘴里送。
不过两日光景,新鲜劲儿过去后,孩子们手脚便开始发烫发痒——冻疮找上门来了。夏初与刘长青分发药膏给大人们,嘱咐每晚睡前要将孩子的手脚搓热。
虽未到隆冬时节,积雪也不算厚,但土路经人踩踏后,融化的雪水与泥土混合,路面变得格外湿滑。驴车走平路还好,遇到坡道就举步维艰——上坡打滑后退,下坡又刹不住车。如此一来,行程便慢了许多。
楚枫在前头拽着驴车,夏初等人在后推车。寒风刮得二人脸上都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倒是同州本地出身的张顺等人,对这初冬天气适应得游刃有余。
这日又遇一段上坡路,张顺见前头车队停滞不前,哈着白气跑来对楚枫道:“楚老大,这冻土路车轮太滑,得搓些细绳缠上才行。”
楚枫停下手,抹了把汗:“什么绳?稻草绳太粗,卡着轮子更费劲;细绳浸了雪水,怕是很快就要磨烂吧?”
张顺指向不远处光秃秃的林子:“那边该有细莎草,我们去采些。那草搓的细绳结实,还能垫在鞋里防潮,免得雪水浸透鞋子冻伤脚。”
楚枫闻言当即拍板:“那咱们去林子里寻块背风的平地。若找着了,今日就不赶路了,先把车轮和鞋子的事解决,也好让大伙儿煮些热食暖暖身子。”
众人寻了处平坦地卸下车驾。张顺等本地人带着大伙儿去采细莎草。楚枫见了这草,倒想起前世在东北见过的乌拉草——那“东北三宝”之一。
他在抗联博物馆还见过牛皮靰鞡鞋,据说垫上这种草特别保暖,饥荒时甚至能充饥。
张顺和王贵他们称此草为细莎草,采了满满几大捆。大家便点了火堆,围成两堆烤着火搓草绳闲聊天。
初冬的细莎草已长老,水分不多,即便不晒干也有韧性,搓成细绳后更是结实。
冯傛娘手巧,教大家用细莎草编草鞋,套在棉鞋外头既能防滑,又能隔开雪水。
董老三正与几个老头讲述此地的风土人情,妇人们则围着何慧讨教当地吃食做法。
石头凑到柏哥儿跟前问:“你们这山里头都有啥野物能打?”
柏哥儿虽未亲自狩猎,但对山里有啥还是清楚的,掰着手指细数:“有山羊、野兔、豺狼、野猪、狍子、马鹿,还有熊瞎子、紫貂和狐狸...”
石头越听越兴奋,好些动物莫说见过,连听都是头一遭,恨不能立时抄起弓箭进山,不禁疑惑问:“这也太多了,山上这么多肉,你们当初怎么还要逃跑?”
柏哥儿翻了个白眼:“山上人吃的肉多,吃人肉的更多,还有老虎呢!"
石头听得小眼睛瞪得溜圆,转头冲着石老头和楚枫嚷道:“爷爷!哥!听见没?有老虎!"
石老头正编着草鞋,这老猎户打了大半辈子猎,只闻虎威未见真身,听柏哥儿报菜名似的数完,也觉得这地界简直是狩猎的好地方:“都说虎骨酒大补,也不知真假。等安顿下来,咱们猎两只泡酒试试。”
“还有熊掌!”石头咽着口水,“哥,是不是有道菜叫熊掌与鱼?咱们到时候再打头熊回来炖鱼。”
石秀才听不下去了,纠正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喻指二者不可兼得,教人懂得取舍的道理。”
石头不假思索道:“那我选熊掌!鱼都吃腻了,还没尝过熊掌啥滋味呢。”
夏初也来了兴致,问冯傛娘:“冯姐,听说狼牙能辟邪护身,可是真的?”
冯傛娘还未答话,孙奇已从衣领里掏出一根红绳,上头坠着枚泛黄的尖牙:“这就是狼牙。小时候我爹特意找猎户买的。或许真有用,要不怎么全家就我逃出生天......”
梁老夫郎一听能保平安,忙扯了扯老五的衣袖:“等石头他们猎到狼,你去讨颗狼牙,用红绳穿了给平安戴上。”
老五连连点头。悦哥儿却道:“瞧那牙尖的,肯定不好猎。就算得手,怕也凶险得很。”
果然听楚枫道:“狼是群居的,一个狼群少说七八只,个头比大黑二黄还大,捕猎时更是比狗狠辣多了。能不招惹最好别招惹。”
说着瞥了石头一眼:“至于熊?壮得跟牛似的,皮比牛皮还厚。莫说竹箭,就是铁箭头,不中要害也是挠痒痒。那爪子比刀还利,老虎见了都得绕道走。熊掌与鱼?我劝你还是选鱼。”
石头顿时蔫了:“合着我这些年打的猎都白练了......”
从前打猎时,石头总觉得自己胆识过人。旁人不敢进的深山老林他敢闯,众人惧怕的毒蛇他不惧,就连拱死他爹的那些野猪,他都敢正面硬刚。如今想来,哪是他本事大,分明是那林子里凶猛的猎物太少。
石秀才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饱读诗书,知晓虎熊狼这些猛兽的厉害,便问张顺:“张兄弟,咱们眼下歇脚的这山头,可会有方才小哥儿说的那些凶物出没?”
张顺宽慰道:“这山靠着商道,常有行商路过,应当不会有那些野物。再说了,咱们燃着火堆。听老一辈讲,野兽最惧火光,有火堆它们不敢近前。”
听他这般说,众人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但楚枫还是让大家围着营地多烧了几堆火,一时保暖,二是以防万一。
另外又带着人采了不少细莎草。这一路粮草消耗大半,腾出的车板正好晾晒这些莎草——晒干后反复捶打柔软,垫在鞋里能御寒。毕竟往后只会愈加严寒。
因要卸下车轮缠草绳,众人将粮袋都堆在山崖下。空出来的车板权当床铺,卸了套的牛和驴拴在离人不远的崖根处,旁边也生着火堆取暖。
五只猎犬蜷在火堆旁打盹。今夜轮到楚枫守夜,他背靠粮袋,正用油脂给夏初搓手。眼见那双原本修长的手指,如今肿得跟胡萝卜似的,楚枫心疼得紧。
夏初本已睡熟,因冻疮处被搓得发热发痒,又醒转过来。见楚枫干坐着,便掀开裹身的被子想给他盖腿。不料冷风灌入,冻得他一个激灵。
楚枫赶忙将被子重新裹紧,轻声道:“别忙,我烤着火呢,不冷。”
夏初发觉自己身上还盖着棉袄,急道:“你快把棉袄拿去盖腿,膝盖冻伤了老了要遭罪的。”
楚枫听话地取过棉袄盖在膝上,又捉起夏初的手继续揉搓:“原以为你这瘦得只剩层皮的手不会生冻疮,没想到这么不抗冻。”
“大概是还不适应这天气,住上几年兴许就好了。”想到可能再也回不去十湾村,夏初语气低落下来,“相公,咱们往后真要在北凉府安家了吗?”
楚枫也说不准这乱世要持续多久,只道:“暂且住下。等他们分出胜负再作打算。不管世道怎么乱,十湾村和后山总会在那儿等着咱们。”
夏初默然不语。楚枫将搓暖的手塞回被中,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快睡吧,我再守会儿就来陪你。”
夏初缩在被里的手窸窸窣窣摸索片刻,突然掏出颗鸭蛋:“我焐在怀里暖着的,你吃。”
楚枫失笑:“小夫郎还偷藏吃食呢?”出发前杀的鸡鸭早吃完了,咸鸭蛋也吃完好几天了,没成想夏初竟还藏了个。
“特意给你守夜留的,快吃,还有热气。”夏初说话时眼珠滴溜溜往四周瞟,做贼似的把蛋往楚枫腿上一丢,嗖地缩回被中。
楚枫拾起腿上的蛋。冰凉的手指触到蛋壳时,确实带着些许余温。他轻轻在粮袋上磕开,入口虽已凉透,却暖得他心口发烫。
他们要穿过整个同州府,耗时比昌宁府更长。起初同州府内还算平静,但走到一半路程时也乱了起来——朝廷征兵征役的文书下来了,要求“三丁征一丁”。
同州府前几年才遭遇过大雪灾,人口本就未恢复,许多人家只剩独苗。如今征兵令一下,更是乱作一团,百姓纷纷逃往梁溪府和北凉府。
逃亡路上,带刀的官差四处抓捕青壮男子,处处上演着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
没过两天,一股股农民势力便纠集起来反抗官府。这些人虽打着“对抗朝廷暴政”的旗号,却也抢劫过路的平民百姓。
进入同州府地界时,楚枫曾问过张顺、王贵等人,若想回老家安顿,可归还卖身契让他们自行返乡。
何慧、许竹这些惦记娘家人的本有些心动,但看到这般形势,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能跟着继续逃。
眼见乱局至此,楚枫干脆让大家不必再藏刀,直接亮出兵器震慑那些农民势力,免得频频被拦路耽误行程。
这一路走来,像石秀才和周财等人带的粮食已吃完了,也没地方再补给。
楚枫与夏满仓、石村长商议后决定:后面还有近一个月的路程,粮食须统一收管,按量发放。麦粒和杂粮用水泡胀,简单捶碎后蒸熟捏成团,每人每日发两个。
拉车的驴和牛也用不了那么多,而牛走得慢,便决定杀牛。
杀的第一头牛是夏家二房的。夏承良虽不舍,但为起带头作用,主动提出先杀自家的。宰了两头牛后,他们终于走出同州府,进入梁溪府地界。这里比同州府更冷,积雪深至小腿肚。
夜晚不敢再露宿野外,只能找那些逃亡者遗弃的农舍落脚。这日还没找到无人的屋子,驴车就坏了。
楚枫只得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屋门:“老乡,我们驴车坏了,想借住一晚。”
房顶炊烟袅袅,院里却无人应答。这年头闭门谢客也是常理。楚枫望着冻得瑟瑟发抖的众人,无奈地对石头说:“只能强行借住了。石头,把门栓撬开。”
石头抽出长刀插入门缝,用力向下一劈。“啪”的一声,门栓应声而断,木门吱呀敞开。
楚枫:“......”
石头缩着脖子跺脚:“哥,门开了!咱们快进去吧,我脚都冻僵了!”说着就要往里冲。
“等等!”楚枫一把拽住他,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夏至身上,“至儿,你模样乖巧年纪又小,不会吓着屋里人。你先进去说明情况。”
夏至正要进门,楚枫又叮嘱:“小心些。”
夏至站在院中朗声道:“老乡,我们是昌宁府逃难来的。风雪太大实在走不动了,不得已打扰,还望见谅。”
片刻沉寂后,一间房门裂开条缝,探出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去别家吧...我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了。”
夏至上前两步站定:“老爷爷,我们不是来抢东西的,只想借个避风处歇脚,明早就走。”
老人见这少年彬彬有礼,身后还背着襁褓,神色稍缓,但仍未出门,只指了指厢房:“那边两间空着,你们自便。”说罢便关紧了门。
夏至道过谢才招呼众人进来。不到一刻钟,小院就被牛车驴车塞得满满当当。楚枫查看空屋时发现,虽然积灰甚厚,但两间都盘着土炕。
“董三爷,会烧炕吗?”
“这个我在行!”董老三拍着胸脯,“早年学艺来过梁溪府。”
楚枫点头:“劳烦您带张顺叔把炕烧热,大伙好烤干衣裳鞋袜。”
院里顿时热闹起来。修车的、做饭的、喂牲口的各司其职,连大黑、二黄、三花、四白都忙着叼干草。
唯独五灰满院子撒尿圈地盘,当它嗅到老人门前时,屋里突然爆出响亮的哭声,惊得狗耳直竖,哭声随即变得沉闷,似被强行捂住。
“五灰,闪开!”夏初端着个陶碗过来,用脚尖轻推狗屁股。五灰见他手上端着吃的,并不想走,转着圈直摇尾巴。
夏初指着不远处道:“你再不去,骨头让它们啃光了。”
五灰这才发现同伴们已经在啃上牛骨头了,忙屁颠颠的跑了过去。
夏初这才轻叩房门,对里面人道:“老人家,借住在此多有叨扰,我们做了些吃的,给你们拿了些,麻烦开开门,天冷快要吹凉了。”
屋内传来窸窣低语,接着是蹒跚的脚步声。门缝里再现老人浑浊的眼睛,目光在夏初和陶碗间游移。
“粮食有限,只有些干粮和牛肉,您别嫌弃。”夏初说完递上手中陶碗。
老人沉默地接过碗。门缝扩大的瞬间,夏初瞥见炕上坐着个紧搂孩子的老妇——那孩子正拼命蹬腿,嘴被死死捂着。老妇惊惶的眼神与夏初隔空相撞。
夏至:没错,我长得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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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 8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