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湾村口的晒场上,金黄的麦粒铺满了一地。老黄果树投下斑驳的阴凉,树荫里三三两两坐着纳凉的妇人夫郎。偶有人起身,抄起竹耙翻搅晒着的麦子,都想赶在梅雨前把夏收的粮食归仓。
这晒场本就不大,院里宽敞的人家都在自家晒谷。肯费力气把粮食搬来的,多是那些院子窄小或住在背阴处的。
不过黄果树下倒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里正家的段兰英,她家就挨着晒场边,但凡得闲就往树底下一坐,活像尊镇村神兽,进出村子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另一个是村东周家的大媳妇胡春花,这婆娘生就一副快嘴,最爱凑堆说闲话。
“表婶,我表叔可说了几时去缴粮税?”胡春花倚着老树根绣鞋垫,时不时把针往鬓角蹭两下,“我家周旺等着缴完税好去县里寻活计呢。”
段兰英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抬手指了指晒场:“你瞧,好些人家的还没晒透呢。再说了,还要等那些地少人多的买够粮,才能一块儿去缴,横竖拖不过月底。”
胡春花听了心里不痛快。她家人手多,粮食早晒好收仓了,暗骂那些穷鬼为压秤拖着不收,耽误她男人出门挣钱。她转头看向修竹耙的蒋方云,故意扬声道:
“蒋阿叔,你家可得赶紧把粮晒好呀!李婶子家找你赊粮可要答应,别拖累了全村!”
蒋夫郎闻言憨厚一笑:“放心,耽误不了。夏初今年上山挖了不少草药,能贴补上粮税钱,不用赊账。”
胡春花口中的“李婶子”,是蒋夫郎的嫂子李翠英。他俩前后脚嫁进老夏家,又前后脚守了寡,都是苦命人。
可比起男人早逝、儿子儿媳又没了的李翠英,蒋夫郎好歹还有儿子媳妇傍身,日子总归好过些。
段兰英闻言附和:“是呀,夏初勤快着呢。我家老头子前几回去镇上,还碰见他背着草药去卖,叫他搭驴车都不肯,非说自己走得动,是个懂事能吃苦的好孩子。”
“能吃苦,吃一辈子苦!”刚翻完麦子过来歇脚的梁老夫郎恰好听见,白眼一翻,嘴里啧啧两声,“一个哥儿,再勤快能干有啥用?横竖要嫁人,天天在外头跑,晒得黑泥鳅似的,都十七了,连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唉,我看他奶要砸手里咯!”
说罢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墩上,低头拍打裤脚沾的麦芒。
住在老夏家后头的李家媳妇杨素清听不过去,插嘴道:“梁阿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庄户人家娶媳妇过日子,图的不就是个勤快能干?再说了,夏初年纪还小,黑是黑了点,可模样又不丑。”
“还不丑?”胡春花尖着嗓子反驳道,“一个哥儿,才十七岁,却比男人还高大,再长两年怎么得了?”随后她压低嗓门:“再说那长相,骨是骨皮是皮的,哪有个哥儿的软乎模样?前儿擦黑我去山脚找鸡,看他那背影,我还当是猎户下山,吓得差点把鸡扔了!”
梁老老夫郎摘着裤脚上的麦芒,头也不抬接话道:“咱乡下人,长相倒是不挑,找个家境差点的,终归能嫁出去,就是他那哥儿痣太淡了。”说着他叹了口气,“咱们这些做夫郎的,本就没女子好生养,哥儿痣淡成那样,更是难怀上。”
他自己这辈子就只生了一个儿子,年轻时为此没少被婆母磋磨。
“可不就是!”胡春花忙不迭点头附和,“谁家娶夫郎媳妇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就说我家,吃饭能围满一大桌子,干活能一天挖两亩地,不就是我婆婆会生。”
这话正戳中梁老夫郎痛处。他“腾”地起身剜了胡春花一眼,抄起竹耙就走,嘴上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人帮忙,自然会生...”
“嘿,这老东西瞪我作啥?”胡春花被瞪得莫名其妙,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这老夫郎跟我不是一伙的吗?
段兰英用鞋底轻轻拍了下胡春花膝盖:“你呀,少说两句吧,人多吃得还多呢。”说着又叹气道:“初哥儿那身板要是个汉子该多好,定能撑起门户。可惜生成了个哥儿......”
蒋老夫郎放下修好的竹耙,中肯道:“他爹娘都是大高个,初哥儿打小就比其他哥儿长得高。不过也十七了,想来不会再蹿个子了。”
晒场上众人口中的夏初,对这些闲言碎语全然不知。他满脑子只装着一件事——挣钱。
夏家箱底压着几本泛黄的医书,是祖父留下的。据说曾祖父本指望祖父读书考取功名,谁知祖父只考到童生就再难寸进。后来不知从何处淘换来几本医书药典,竟自学成了个赤脚郎中。
待到夏初父亲夏承云出生,祖父放着现成的《千字文》《百家姓》不用,偏用那些医书给儿子启蒙。才刚教会儿子认全书上的字,老人家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屋子晒干的草药和几箱杂书。
夏承云便承了父业,也当起赤脚郎中。虽算不得医术高明,但给村里人治个头疼脑热倒也够用。
夏初出生后,他依样画葫芦,又用那几本快翻烂的医书教儿子识字。
按说寻常人家是不会教哥儿认字的,可夏家除了行医,还靠采药为生。
山上草药千百种,光靠口耳相传哪能记得周全?非得识字,才能看懂书上那些“叶似菊而尖长,花如伞而色紫”的记载。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夏承云也遭了意外......
夏初虽是个哥儿,当不得赤脚郎中,却把那几本医书上的辨药制药本事学了个通透。
前些年还是个“矮脚鸡’时,他奶奶怕出意外,死活不让他上山。
直到前年满了十五,个子突然蹿得比田里的高粱还快,老人家这才松口,许他进山采药,但千叮万嘱只准在前山转悠。
这十湾村的山分前后两重。前山是村里人的地界,有庄稼地,有砍柴的矮树林;前山靠着的便是后山,那是座高耸入云、绵延不绝的大山。
村里人采山货从来只在前山,胆子大的至多在后山边缘转悠。再往深处去,密林里便有毒虫野兽出没,除了猎户,没人敢踏足。
可夏初满脑子都是挣钱,哪会那么老实?
这半年来早把前山的草药挖了个遍。半个月前就开始试探着往后山摸,虽不敢深入,单是在边缘处就寻到不少好东西。
今日更是走了运:几斤杂菌,几株天麻,还有几棵年份不错的何首乌,在背篓里沉甸甸地压着肩。
沿着猎户踩出的羊肠小道往山下走,夏初心里拨着算盘:这些药材兴许能卖半两银子?
他边走边算账,眼睛还不忘往两旁草丛里扫,生怕错过什么好东西。
林间的风掠过他晒得黝黑的后颈,背篓里的草药混着菌子清香。
突然,夏初的脚步猛地刹住,目光锁定在斜坡下那团灰扑扑的东西上。一只野兔侧卧在草丛里,看样子已经死了些时辰。
夏初麻利地卸下背篓搁好,随手折了根树枝拿着,一手揪着坡上的野草,哧溜滑了下去。
在离兔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这才看清兔子腿上还咬着个生锈的捕兽夹,看来是中了山上猎户设的套。
夏初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用树枝捅了捅地上兔子。已经僵透了,好在没生蛆虫,也没散出腐臭味。只是这大热天的,再搁着就该坏了。
“倒是便宜我了。”夏初咧嘴一笑,弯腰拎起兔子掂了掂,沉甸甸的手感让他狭长眼眸亮了几分,“少说四斤肉,够给至儿和奶奶炖两顿好的了。”
说完转身正想顺着来路爬回去,突然想起什么,又把兔子放回地上。
蹲下身双手握住捕兽夹,咬紧牙关一使劲“咔嗒”一声,铁夹子应声弹开。夏初把夹子扔回原处,这才提着战利品爬回路上,背起药篓继续往山下走。
夏初离开后不久,一黑一黄两只大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捕兽夹旁。
它们低头嗅了嗅夹子上残留的气味,又朝夏初离去的方向张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看了会儿,黑狗叼起被掰开的捕兽夹,两只狗一前一后钻进了密林深处。
约莫跑了半盏茶的功夫,两只狗停在一处陡峭的山壁前。
就见离地一丈高的岩壁上并排开着两个山洞,一架简陋的木梯斜搭在岩壁上。
两只狗熟练地借着梯子跃上洞口平台,在洞外呜呜低鸣。
“进来。”洞里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男声。
得到许可,两只狗这才跨过石头垒的门槛。洞内光线昏暗,唯一的石床上躺着个头上缠着染血布条的男人。他勉强睁开眼:“让你们找的吃的呢?”
黑狗把叼着的捕兽夹放在床上,委屈地哼唧着看向洞口,又转回头蹭主人的手。黄狗也跟着发出焦急的呜咽,活像在告状。
男人摸索着拿起捕兽夹,指尖触到齿上干涸的血迹和几根灰色兔毛。“这不是逮着兔子了吗?兔子呢?”
两只狗急得在石床边直打转,爪子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男子无力地扶额,要这俩傻狗有何用?
床上的男子叫楚枫,已经在这个世界度过了难熬的三天。他最后的现代记忆是在加班写年中报告时起身冲咖啡,结果眼前一黑就栽到了这个山洞里。
幸好继承了原身记忆,才没以为自己是遭了绑架。
原身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磕到了后脑勺,严重的脑震荡反应,让他这三天都只能瘫在石床上。前两天还能勉强翻找些残羹冷炙,今天却是连粒米都找不到了。
实在饿得发慌,才派两只猎犬出去觅食,心说哪怕衔回几个野果也能垫垫肚子。
谁成想这俩家伙竟叼着个空夹子回来。
楚枫摩挲着捕兽夹上的兔毛,排除了狗子偷吃的可能,原身训犬极严,没有指令它们绝不会私吞猎物。
那到底是谁截胡了他的兔子?
截胡了兔子的夏初正哼着小调往家走。遇见村里熟人时,他笑得比往常更热络:“廖阿奶吃过了没?得空去我家坐坐呗!我奶奶说要给至儿做新鞋,他脚又长了,想请您帮忙剪个鞋样!”
“哎——”廖阿奶拖着长音应道,“晚饭还早着呢,改天就去找你奶奶。”
“陈叔,天都要擦黑了还浇地呢?您这菜长得可真水灵。”夏初脚步轻快地路过菜地。夕阳下,陈老汉放下葫芦瓢,朝他露出憨厚的笑容。
“啧啧,小花,你咋越长越磕碜了?”少年心情好得连路边的土狗都要逗一逗。
只是名叫小花的黄狗并不搭理他,傲娇地扭过身子用屁股对着他。
夕阳把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背篓里的何首乌和野兔随着轻快的步伐一晃一晃。
而山洞里的楚枫,正盯着洞顶的石壁,忍受着头上的眩晕和腹中的饥饿。
一路哼着小曲回到家,夏初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就嚷:“奶奶!至儿!我回来啦!”
李老太闻声从堂屋出来,脸上堆着笑,嘴上却数落:“你这嗓门能不能收着点?多大的人了,整天跟个炮仗似的。”
夏初嘿嘿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奶奶跟前,故意弓着腰压低声音:“奶奶,今儿可有好东西。”说完不等老人反应,利落地解下背篓塞进奶奶怀里,转身就钻进了灶屋。
灶台前,正在烧火的夏至抬起沾满锅灰的小脸,冲哥哥露出甜甜的笑容,“哥回来啦!”见夏初挽袖子,机灵的小家伙立刻放下烧火棍,“我给哥打水洗手!”
说完就跑到水缸边,踮起脚使劲舀了满满一瓢水,“哗啦”倒进洗脸的木盆里。
夏初蹲在水盆边,先撩了点水打湿双手,一边搓着指甲缝里的泥,一边扭头对弟弟笑道:“待会儿哥给你煮肉吃。”
“肉?”夏至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脆生生的问:“是因为我明天长尾巴吗?”
夏初手上动作一顿,这才想起明日是夏至生辰。前些日子奶奶随口提过一嘴,没想到这小家伙竟记在心里,怕不是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倒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心里顿时泛起酸软的愧疚。
他就着湿漉漉的手,轻轻抹去夏至脸上的锅灰:“可不是嘛,咱们至儿明天就满八岁了,可得好好庆贺庆贺。”
“好耶!”夏至欢呼着扔下水瓢,正要冲出去告诉奶奶这个好消息,就见李老太拎着那只肥兔子掀开灶房门帘进来。
老人笑得满脸褶子:“哎哟我的乖孙,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肥的野兔?”
“在后山捡的,”夏初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估摸是哪个猎户落了捕兽夹,叫我捡个便宜。”
夏至眼巴巴盯着奶奶手里的兔子:“哥,这就是要煮的肉吗?”
“对,待会就炒了...”夏初话没说完,伸手要去接兔子,却见李老太猛地将手一缩,将肥兔藏到了身后。
老人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炒什么炒!油不要钱呐?这兔子少说五六斤,明天带到镇上,至少能换半吊钱!”
夏至的小嘴立刻撅得能挂油瓶:“可哥说是给我过生辰的!”他伸出八根手指,特意强调,“八、岁!”
“哎哟我的小祖宗,”李老太弯腰用空着的手点了点孙子的鼻尖,“咱家什么光景?过生辰就要吃肉?你奶我快六十了,生辰也没吃过肉。”见孩子眼圈发红,又软了语气哄道:“奶奶明儿一早给你煮个双黄蛋,可好?”说完就要提着兔子去收好。
夏至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哥。若是没提起吃肉也罢,偏生给了盼头又要收回去,孩子心里怎能不委屈?
夏初被弟弟这副模样逗得想笑,连忙拦住要走的奶奶:“奶,您摸摸这兔子都僵了,天这么热,放到明儿非得臭了不可。不如今晚煮了,好歹是口肉,给咱们补补身子。”
李老太将信将疑地停下脚步,拎起兔子又是捏又是闻,折腾了好一会儿。
余光瞥见小孙子眼巴巴的模样,终于松了口:“罢了罢了!”把兔子往夏初手里一塞,“仔细着剥,皮子留着冬天给你做顶帽子。”
“晓得了。”夏初利落地应声,提着菜刀就往后院走。
夏至刚要跟上去,后衣领就被奶奶揪住:“至儿,可记好了,今儿吃了肉,明儿可就没鸡蛋了。”
“知道啦!”小家伙答得干脆,一溜烟追着哥哥去了,哪还有半点委屈样。
李老太望着小孙子欢脱的背影,摇头笑了笑。灶膛里的火苗映着她眼角的皱纹,锅里蒸好的干粮正冒着腾腾热气。
后院传来夏初教弟弟辨认兔子内脏的说话声,混着夏至一惊一乍的惊呼。
夏初麻利地将兔肉剁成小块回到灶房时,李老太已把背篓里的草药摊开在院里的簸箕上晾着,这天闷热得很,捂着容易坏。
夏至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哥哥身后。见要开始炒肉了,不用吩咐就自觉地坐到灶膛前,仰着小脸问:“哥,要大火小火?”
小火用细树枝和山草,燃得快熄得也快;大火得用粗木柴,能烧上好久。
“大火,搁两块木头就成。”夏初往铁锅里舀了两瓢清水,准备给兔肉焯水。灶膛里火星噼啪,映得夏至鼻尖沁出细汗。
“哥,明儿还上山不?”小家伙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问。
“明日不去。”夏初从窗边挂着的蒜辫上揪下两头蒜,递给弟弟一头,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剥起来,“得把晒好的药材拿去镇上卖,今儿采的蘑菇也得捎上。”
夏至学着哥哥的样子剥蒜,蒜皮沾了满手:“我也想去采药!那几本书我都背熟了,草药都认得!”
“就你这小短腿?”夏初笑着用沾着蒜味的手指点了点弟弟的脑门,“等你爬到半山腰,天都黑透喽!”
“才不是小短腿!”夏至不服气地伸直了腿,裤脚都缩到了小腿肚,“你看,比周小牛的腿长多了!”
那周小牛是胡春花家的小儿子,比夏至小半岁,生得又矮又墩实。
夏初“啪”地拍了下弟弟的小腿肚,笑问:“腿长顶什么用?打起架来逃跑更快吗?”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夏至急得直跺脚:“谁跑了!我那是...那是不跟他一般见识!”小家伙掰着手指数落,“周小牛就是个二愣子,打架没轻没重的,前儿还把二柱的鼻子揍出血了。奶奶都不让我跟他玩儿!”
二柱是蒋老夫郎家的孙儿,比夏至还小一岁。
“是是是,你那不叫逃跑,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夏初笑着收了弟弟手里剥了一半的蒜,起身去捞锅里焯好的兔肉。灶台上的热气熏得他眯起眼,手里的笊篱在滚水里搅了两下,一块块粉白的兔肉便浮了上来。
“哼!”夏至鼓着腮帮子,小脸皱成一团,“本来就是嘛!”
焯好的兔肉沥干水分,铁锅已经烧得滚烫。夏初用浸了油的麻布在锅底抹了一圈,油光刚好够润锅却不留半滴余油。蒜瓣、姜片和几粒花椒先下了锅,在热锅里爆出“滋啦”声响,香气顿时窜了满屋。
待兔肉倒入,精瘦的肉块立刻粘了锅底,夏初连忙添了半瓢清水,又从盐罐里小心舀出半勺粗盐。那谨慎的模样,活像在称金子。
农家过日子,但凡是花钱买的物件,都得精打细算。油盐酱醋,哪样不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这一锅兔肉,说是炒的,倒不如说是水煮的更贴切。
可当这盆兔肉端上桌,祖孙三人却吃得格外香甜。虽说兔子没多少油水,但骨头里的髓油炖化了,倒也飘着层诱人的油花。
李老太就着杂粮馍馍,含混不清地嘱咐:“大孙啊,明儿卖完草药,顺道去粮铺问问价。你小阿爷家的粮食也晒得差不多了,今儿听里正说,咱们村五日后去缴粮税。”
夏初点点头。虽说粮税能用银钱抵,可到底不如直接缴粮划算。
说起来,夏家倒也不是全无田地,只是没有像样的好地。除却后院外头那一小畦菜地,便只剩两亩低洼的水田。那田常年浸水,一年只能种一季稻子。好在稻谷金贵,每年卖了换粗粮,再勤快点挖些野菜野果,祖孙三人勉强也能糊口。
“晓得了,奶奶。咱家的钱够买粮不?”夏初应着,特意挑了只没剁碎的兔腿夹到弟弟碗里,“来,给咱们小寿星加个腿儿。”
“谢谢哥!”夏至笑得见牙不见眼,却抓起兔腿就往奶奶碗里塞,“奶奶吃!”
李老太忙把碗一偏:“哎哟,这老多肉呢!这么大块的我可啃不动,你自己快吃吧!”她故意板着脸,“瞧瞧你这油爪子,别在我眼前晃悠。”
数落完小孙子,老人脸色又舒展开来:“钱早攒够了。你眼神好,今年挖的草药比我往年多得多。我看这回卖了,还能余下些。”说到这儿,她眼角笑出了褶子。
往年都是她这个老婆子上山采药,老眼昏花找不着小株的,埋得深的又挖不动。忙活大半年,还不如大孙子一个月挣的多。
“奶,要是家里有余钱,我想给至儿添些笔墨纸砚。”夏初说着,瞥了眼正埋头啃兔腿的弟弟,“他人小干不了重活,整日跟着村里孩子疯跑打架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在家练练字。”
夏至一听,立刻抬起油汪汪的小脸辩解:“我才没疯跑打架呢!”随即板起脸,学着奶奶平日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莫要乱花钱。”
见他这副小大人模样,夏初忍俊不禁,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你不是最爱看书识字么?”
夏至用沾满油渍的手揉了揉额头,不服气道:“家里书上的字我早认全了!夏林哥还给我讲过诗词的意思,我都记着呢!”他口中的夏林是里正家的孙子,长他两岁,如今在邻村秀才那儿念书。
夏家祖上留下的书箱里,确实收着几本《论语》《孟子》之类的典籍。这些书往日都锁在柜中,直到夏至四五岁时,日日跑去里正家蹭书看,还缠着夏林教他认字。李老太见孙子这般好学,索性开了书柜,取出旧书教他认字。这小家伙不到七岁就把书上的字认了个遍,只是不解其意,便又跑去向夏林讨教。
“光会认字可不够,还得会写才行,我明日给你买套文房四宝回来。”夏初说完,故意左右打量家里的石板墙,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村里都是灰石板墙,偏咱家是花石板的。”
夏至哪会听不懂哥哥的弦外之音?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低着头嗫嚅道:“我...我以后不用木炭在墙上乱画了。”这孩子自打认字起,就爱到处涂画,石板墙、木门上,处处都是他的“墨宝”。
李老太在夏初胳膊上拍了一记:“兜里刚有几个铜板就嘚瑟!还文房四宝。”她转向小孙子,“纸买些便宜的,笔用你爹留下的那支,墨我记得还有半块...”
“奶,那笔都放多少年了,笔毛早秃了。”夏初打断道。
夏至也绑奶奶说话:“我用树枝在地上也能写。哥,咱把钱攒着买地吧!有了地,你就不用上山采药,我们也不用跟小阿爷家买粮了。”
这话听得李老太心头一热,揉着孙子的脑袋连声道:“好,好,听我小孙子的。”
夏初望着懂事的弟弟,心里又酸又暖。这孩子过早的懂事,何尝不是被生活逼的?他柔声道:“就买最便宜的。笔也不是单给你用,我卖草药记账也要使。”说着指了指四周的石墙,“你好好练,把咱家墙都写满。到时候有人来串门,我和奶奶也好显摆显摆。”
“嗯!”夏至这才重展笑颜。李老太想象着满墙字迹的光景,无奈地直摇头。
就在祖孙三人其乐融融时,山洞里的楚枫终于吃上了东西,他的兄弟石头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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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