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陈恪行猜测的那样,翌日清晨,崔元一果然来了。
此时小雨霏霏,陈恪行打开门,就见崔元一一身浅绿薄衫,宽大笠帽遮掩了半张面容,唯有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墨发贴在颊边。身后那匹灰马安静伫立,鼻息间呵出的白雾与绵密雨丝交织,几乎融为一体。
陈恪行心中微讶,忙将手中的纸伞送上前,为他遮住飘洒的雨丝:“大师兄怎么独自前来?”
崔元一轻声道:“人多眼杂,私下出行反倒稳妥。”
两人并肩行至屋檐下,陈恪行收起伞,跟着崔元一坐在堂中的扶手椅上。
老仆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这里,悄无声息地为他们备上茶水,对着崔元一,低声道:“大公子来了。”
崔元一颔首,微笑道:“劳烦弘叔。”
“属下分内之事。”弘叔垂首退下,步履轻缓,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望着他略有些蹒跚的背影,崔元一轻叹道:“记忆里的弘叔尚是春秋鼎盛,如今却......”
陈恪行想起昨日旧事,心下微漾,轻声应和:“毕竟大师兄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是啊。"崔元一转眸,目光落在他左肩,“伤势可好些?”
陈恪行会意,褪下左肩的衣裳,露出里面缠着的绷带,笑道:“弘叔替我看过了,未伤要害,休养月余便好。”
崔元一凝视着他肩上那层层叠叠的绷带,眸色忽而凝重起来,问道:“游锦可曾为难于你?”
陈恪行摇头,想到游锦在地穴中的威胁,斟酌道:“游大人虽性情倨傲,倒也不曾为难于我。说来还要谢他在地穴中出手相助......”
他细细将两人在山体中发现阴祭坛,又探到底下密室的过程告诉他,却隐去了羊皮地图与前朝皇子遗骨之事——直觉告诉他,此刻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
他将身中“乱朱”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崔元一却敏锐地从中抓住关键,微微蹙眉:“游锦让你每月望日去游府求药?”
陈恪行知瞒不过他,轻轻点头,随即宽慰道:“大师兄放心,我有一位精通岐黄之术的友人。既然‘乱朱’有解药,就不愁制不出来。前期暂且仰仗游锦给的解药,并无大碍。”
此举虽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比起终生受制于人,陈恪行宁愿行此权宜之计。
崔元一默然良久,眉间忧色如云霭积聚。
陈恪行见他神色,不安道:“师兄?”
“恪行,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起服毒自尽的刺客?”
“师兄是想说,他们中的毒是‘乱朱’?”
“不,”崔元一摇头:“我不清楚他们中的毒,但却查到一些关于他们身份的蛛丝马迹。”
“他们是谁?”
崔元一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应当知道,本朝异姓王权柄颇重,封地内事务,就连朝廷也鞭长莫及。而如今剩下的异姓王,唯定北王一脉。”
陈恪行自然知晓,当即点头:“听说定北王已数十年未进京,看来朝中颇为头痛?”
“是啊。”崔元一苦笑道:“若不是朝廷已经控制不住定北王,说不定前朝余孽之事也不必让我们苦恼至今了。”
陈恪行眸光微动:“难道这些势力……”
“我不敢断言。”崔元一沉吟道:“常宁四年之前,每年北境招揽的士兵人数,总比册上缺少几十人,数量十分微小,若不是仔细查对,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陈恪行忽然想到黑衣人惯用的弯刀,定北军向来以英勇猛悍著称,而他们的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从不离身的,泉州七海城精制的炼月弯刀。
他想到的,崔元一自然能想到,“当年我和师父被刺客追杀,制服刺客后,虽然他们自尽身亡,但兵器却留了下来,那兵器的锻造之法,与定北军的炼月刀如出一辙。”
见陈恪行凝眉思索,崔元一缓缓道:"游家与定北王关系匪浅。我担心这'乱朱',不过是游锦的计策。你既懂得破解前朝机关,他拿住这个把柄,日后怕是......"
不合时宜的,陈恪行忽然忆起游锦提及母亲时,那冷冽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痛楚——那难道那都是假象?
“大师兄。”陈恪行突然问道:“你清楚游夫人,即定北王的女儿是如何去世的吗?”
“身染顽疾,久病不愈,于正月病逝府中。”
陈恪行未说出游锦中毒之事——看来这便是世人皆知的说辞了。
病逝......若是中毒呢?又或者......
一个念头如轻羽掠过心间:若游夫人本就与父亲不睦呢?
因为分歧,所以她嫁给游敬后一次也没有归宁;因为分歧,所以定北王在她死后才来京中看她,还带走了四岁的游锦,直至十岁才被游敬接回京中。
但这一切也都建立在游锦没有欺瞒他的条件下。
兴许是共患难的这两天催生了陈恪行对游锦惺惺相惜的战友情,他潜意识不愿意相信游锦会骗他。
见崔元一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安慰道:“即便殿试后,我也未必留在京中。待配出解药,我便请去方陵。天高云阔,游锦也奈何不得我。”
谁知此言一出,崔元一神色反而更凝重了。
“恪行,此行我来的目的,一是探看你,其二,为的就是你的仕途。”
对上那双沉静眼眸,陈恪行心头微动。
“师父前几日已重新出仕,意在集结朝中力量,削弱定北王权柄。陛下年少,虽有心振作,却需人辅佐。此人不能出自世家,也不能是游锦那般危险人物......”
檐外雨声渐密,敲打在青瓦上,如碎玉乱珠。陈恪行已然明了,接过他的话道:“所以师父选中了我?”
他虽感意外,冥冥中却又似早有预感,所以也没有多意外,倒是崔元一目光闪烁,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忐忑。
陈恪行抬眼就见他担忧的目光,微怔片刻,立即反应过来崔元一所虑,心下泛起暖意,笑道:"既然入局,何必求退?师父不嫌我才疏学浅,我自当欣然相随。"
崔元一凝视着他,目光悠远,半晌轻唤:"恪行,你可知师父当年为何收你为徒?"
“不是因为我在机关术上有些天赋吗?”
“这只是其一。”崔元一唇角微扬,“你总觉得自己不成大器,辜负了师父的厚望,但我们师兄弟三人中,师父最放心不下的是继安,最倚重的是我,而最觉安心的……其实是你。”
“我?”陈恪行失笑,旧日回忆涌上心头,“大师兄莫要宽慰我了。当年我可是师父亲口评定的‘顽皮好乐,心性跳脱’,他老人家不嫌弃我、肯耐心教导已是万幸,我怎会成了最让他安心的那个?”
“这确实不假,但这也只是你的一面罢了。”
想到旧事,崔元一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道:“在师父的安排下,你日后自会成为天子近臣,高官厚禄,前程似锦。我问你,若真到了那一日,手握权柄,身处漩涡中心,你会因此欢欣鼓舞,沉醉其中吗?”
陈恪行默然摇头。
“果然。”崔元一浅笑,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微凉的茶,“荣华加身而不惑其心,权势在握而不改其志。心有圭臬,重情守诺。这才是师父真正看重你的地方。”
“师兄实在高看我了。”陈恪行苦笑摇头,试图将那过于沉重的期许推开,“我当真只是一心躲懒,惧怕俗务缠身的庸人而已。若说与他人有何不同……”他顿了顿,似在认真思索,随即自嘲道:“兴许就是个比常人更懒、更怕麻烦的庸人罢了。”
见崔元一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陈恪行抢先一步,笑着打断了他,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不过,大师兄,就算是庸人,在师父多年教诲下,也深知忠义孝悌、礼义廉耻的道理。如今既然师父需要我,而我又早已是这局中之人,此刻若再想着逃避,岂非与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兵卒无异?大师兄放心,我并非不情愿。”
他抬眼,认真注视着崔元一:“而且,能与你们并肩而行,共担风雨,何尝不是我陈恪行此生之幸?”
崔元一眸光闪动,似叹似笑道:“你倒是与从前一模一样……”
他这话说的很轻,陈恪行没来得及听清,崔元一就已经开了下一个话题,开门见山道:“陛下年少,虽有心振兴朝纲,却苦于势单力薄。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世家与游家互相制衡,而定北王更是虎视眈眈。师父希望你能成为陛下身边的助力,助他稳住朝局。”
陈恪行点头,随后担忧道:“可我一无资历,二无人脉,如何能担此重任?”
“无妨。”崔元一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届时,师父会举荐你入翰林院。那里虽无实权,却是天子近臣,便于你与陛下接触。”
在朝政一事上,他立即显露出久居高位的从容,将殿试后的仕途安排一一点拨。陈恪行这才深切感受到,这位温和有礼的大师兄,骨子里也是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权臣。
一番长谈结束时,陈恪行想到游锦,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认为,游锦是敌是友?”
“在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崔元一淡淡道,“游锦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测。他表面上与定北王关系密切,却又似乎在暗中调查与前朝有关的事。这其中必有蹊跷。”
见陈恪行出神的模样,崔元一目光复杂,想要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消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
雨声渐歇,一缕微光从云层中透出,照在院中积水上,泛着粼粼波光。
在关于朝廷的沉重谈话后,两人又叙起瓦安旧事来。见雨过天晴,崔元一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久留恐引人注意。”
陈恪行虽然不舍,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便也跟着起身相送。
行至院门,崔元一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递给陈恪行:“这是我的贴身信物,若有急事,持之找到‘万峰楼’掌柜。”
陈恪行接过玉符,但见其上刻着繁复的纹路,触手温润,显非凡品。他将玉符小心收好,郑重道:“多谢师兄。”
崔元一点头,轻夹马腹,灰马迈着稳健的步伐,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陈恪行站在门前,望着崔元一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陈公子,雨停了,还是回屋吧,当心着凉。”弘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声提醒道。
陈恪行回过神,笑了笑道:“多谢弘叔关心。”
回到房中,他在书案前坐下,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深吸一口气,他收拢繁复的心绪,打起精神,铺开纸张,研磨提笔,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写起。
游锦、崔元一、孙仲言、皇帝、定北王、前朝余孽、黑衣人、“乱朱”……一个个名字,一股股势力,如同乱麻般交织在他脑海中。
还有……
"卢亘韬......"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崔元一不曾提及,但他总觉得,此人必在这盘棋局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至于究竟是什么位置,他终有一日会查明。
尽管此刻身无一物,陈恪行却莫名生出几分豪情。他能感知到,一幅绘着阴谋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而他身处其中,竟久违地感到血脉贲张。
既然无处可躲,那便迎难而上!
果然涉及到主线就写得很艰难[托腮],好想撒狗血鸭∽
俺果然最喜欢狗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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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风中飘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