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夜色中逆流而上,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方河道出现岔口,一侧通往主流,另一侧则蜿蜒向一片更为幽深的丘陵地带。元不渡毫不犹豫地将船撑入了支流。
“不走主河道?”云何栖问道。主河道虽然水流更急,但通常意味着更快的速度和可能存在的其他船只。
“前面五十里是‘三江口’,漕帮和官府的盘查哨卡。”元不渡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显得有些不真切,“这条支流绕行,多费一日,但更稳妥。”
云何栖了然。元不渡对这条水路的熟悉程度,远超他的想象。这绝非临时起意的选择,而是早已规划好的、用于规避风险的隐秘路线。
支流狭窄,两岸树木蓊郁,几乎将天空完全遮蔽,光线愈发昏暗。水势平缓,但水下暗桩和漂浮的枯枝多了起来,行船需要格外小心。元不渡撑篙的动作更加谨慎,竹篙探入水中,再稳稳撑开,避开一个个潜在的威胁。
又行了一段,前方隐约出现一个废弃的小小渡口,几根歪斜的木桩立在水中,旁边系着一条半沉的破船,显然早已荒废。
“在此歇息片刻。”元不渡将船靠向渡口,缆绳系在一根尚且坚固的木桩上。连续撑船近两个时辰,即便内力深厚,带着伤,也需要恢复。
两人下了船,踏上布满湿滑青苔的木板。渡口后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幽静。
云何栖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目光落在元不渡始终搭在肩头的那件外袍上。袍子已经半干,墨绿色的衣料衬得元不渡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冷玉雕成。他右眼下的银色眉钉在阴影中成了一个模糊的光点,却依然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冽。
“伤口怎么样?”云何栖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手想去碰他右肩。
元不渡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那是一种常年警惕形成的条件反射。
云何栖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揣进自己袖子里,嘴上却不饶人:“啧,碰一下怎么了?元老板金贵得很。”
元不渡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无碍。”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有风吹竹叶和水流的声音。
云何栖靠在另一根木桩上,从怀里摸出那块“炎阳冰魄”玉佩,在指尖把玩。玉佩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莹光,内里的火焰纹路仿佛活物般缓缓流动。“这玩意儿,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感受着那股温润能量滋养经脉的舒适感,忽然问道,“你说,当年那位前朝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元不渡看向他手中的玉佩,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手札中记载,他仁弱,但重诺。”
正因仁弱,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但也因重诺,才能在最后关头,将国运所系之物托付给最忠诚的影卫,留下一点星火。
“仁弱……”
云何栖咀嚼着这两个字,嗤笑一声,“这世道,好人往往活不长。”他顿了顿,看向元不渡,暖褐色的眼眸在玉佩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你和他不一样。”
元不渡默然。他当然不一样。他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复仇之刃,心中早已没有了仁弱的余地。他走的,是一条注定布满荆棘与毁灭的道路。
“不过,”云何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你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这一点,倒有点像。”
比如,答应分他三成秘藏,便真的给了价值连城的玉佩。比如,说好合作,便在危机时刻将他护在身后。元不渡的“重诺”,体现在行动而非言语,冰冷,却有着钢铁般的重量。
元不渡因他这话,再次将目光投向他。云何栖斜倚着木桩,姿态懒散,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惯有的、看似不认真的弧度,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看透他层层面具下的本质。
他忽然想起,在沉船骨架里,云何栖说“这条道太黑了,一个人走,容易栽进沟里。” 那时,他感受到的是理解。而此刻,这句“你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可,对他这个人的某种特质的认可。
这种感觉很陌生。二十年来,世人畏他、恨他、欲除之而后快,亦或想利用他。从未有人,像云何栖这样,仿佛闲庭信步般走进他划定的禁区,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地触碰到他冰封心湖下最真实的部分。
“走吧。”元不渡移开视线,率先向小船走去。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种陌生的情绪。
云何栖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他将玉佩收回怀里,快走几步跟上。
重新撑船离岸,天色已近拂晓,东方透出鱼肚白。竹林深处,传来早起的鸟雀清脆的鸣叫。
元不渡依旧在船尾撑船,云何栖也回到了船头。经过方才那短暂的、有些尴尬又有些微妙的交流,两人之间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
云何栖甚至能感觉到,元不渡撑篙的节奏,比之前似乎舒缓了那么一丝丝。他背上的那件外袍,也没有再被取下。
小船在渐亮的晨光中穿行,支流两岸的景致逐渐清晰。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水面和远处的山峦,空气清冷而湿润。
云何栖不再只是干坐着,他站起身,走到船尾,与元不渡并肩而立。他没有说话,只是学着元不渡的样子,目光扫视着前方的水道,偶尔伸手指向某处不易察觉的漩涡或水下阴影。
“左边,有沉木。”他低声道。
元不渡手中竹篙微调,小船灵巧地避开了那处隐患。
过了一会儿,云何栖又指向右前方一片水草特别茂盛的区域:“那里,容易缠住船桨。”
元不渡再次依言调整方向。
他并非需要云何栖的指点,这些危险他早已看在眼里。但云何栖这种无声的参与,却让这枯燥而紧张的航程,多了一丝不同。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所有风险,而是有人在一旁,共同注视着前路。
当小船再次有惊无险地绕过一处暗礁群后,元不渡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寒意:“你眼力不错。”
云何栖正凝神看着前方,闻言侧过头,对上元不渡的目光。晨光落在元不渡脸上,将他鸦青色的眼眸映得如同浸在冰水里的琉璃,那颗银色眉钉也敛去了夜的冷芒,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混饭吃的手艺,总得有点。”
他没有追问元不渡为何突然夸他,仿佛这只是航程中再自然不过的一句交流。他转回头,继续看向前方,暖褐色的眼眸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专注而明亮。
元不渡也不再言语,继续撑船。竹篙起落间,带起的水花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又行了一段,河道渐宽,水流也平稳了许多。云何栖重新坐回船头,这次是面向船尾,看着元不渡撑船。他看着元不渡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手臂线条,看着他被河风吹拂的墨发,看着他沉静如水的侧脸。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压得有些变形的桂花糕——正是之前他从霖州城顺手牵羊,还没吃完的。
他拿起一块,递向元不渡:“喏,垫垫肚子。撑了一夜船,别饿晕了,船钱还没结呢。”
元不渡看着那递到眼前的糕点,动作顿住了。桂花糕甜腻的香气,与他记忆中模糊的、属于藏剑山庄的味道隐隐重叠。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云何栖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脸上是那副“你爱要不要”的懒散表情,眼神却透着坚持。
最终,元不渡伸出手,接过了那块糕点。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云何栖的指尖,一触即分。云何栖的指尖带着河水的微凉,而糕点却残留着对方怀里的些许暖意。
元不渡将糕点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与他惯常的饮食截然不同,却奇异地将一夜奔波的疲惫冲淡了些许。
云何栖自己也拿起一块,大口吃着,含糊道:“味道一般,比不上京城醉仙楼的,凑合吧。”
元不渡慢慢咀嚼着,没有评价糕点的味道,只是在那甜腻过后,极轻地说了一句:“尚可。”
云何栖吃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又低下头,专心对付手中的糕点,只是嘴角无声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小船悠悠,载着两人,在晨光与水色中,继续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