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兀城已进入盛夏。
烈日灼得人皮肤发烫,滚滚热浪像张不透风的密网,捂得人难以呼吸,即便是植被繁茂的纳凉胜地,也门可罗雀。
下午两点半,晏淮眼神空洞,直愣愣地往昭阳森林公园的密林里走。
密林四周安静得出奇,脚下的枯叶被踩得咔吱作响,在这死寂一般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嘶——”一根粗壮的树枝突兀地支着,锋利的断口划破了晏淮的小臂。伤口瞬间渗出血珠,疼痛如同一记重锤,将他从混沌中拽回。
晏淮猛地停下脚步,按着手臂环顾四周,此处林木遮天连阳光都透不下来,一股森冷之气包裹着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昭阳森林公园面积很大,有许多野生珍稀植物,密林都是围起来的非游览区。晏淮不知自己怎么一晃神便走进了密林之中,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这林中蚊虫鼠蚁俱多,他可不想在这儿开仓放粮。
晏淮立马开始寻找出去的路,但绕来绕去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是鬼打墙了?他甩了甩头,觉得有些可笑,自己好歹是医学生,信奉的是科学与唯物主义。
他又不知绕了多少圈,但无论怎么走,眼前却总是那颗挂伤他的歪脖子树。
晏淮脑袋嗡嗡作响,有点绝望地喘着气。
正当他晃神之际,林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方向冲过来了,声音越来越近,他想避让,但腿却使不上力。
没等晏淮反应过来,一团黑气猛地从树林窜出。他胸口一闷,横飞出去三尺远,重重撞在一颗树上。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都要断了,胸口也火辣辣地疼,一口老血差点翻涌而出。
那团黑气在晏淮的头顶盘旋着,发出沉闷的嗡鸣声,随即再次向他扑过去,他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只觉得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猛然间,晏淮脖子一紧,整个人被人揪住衣领拽了起来。
“你送分呢?!”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手臂一把箍住晏淮的腰,腾空而起将他拖出数米,堪堪避开黑气的攻击。
那黑气扑了个空,彻底被激怒,它在原地快速的盘旋收缩,烈烈翻滚的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啸。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闪着金光的长伞从林中另一侧破空而来,刚刚蓄积起来的黑气被冲破了些许。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孩从林中飞身而出,黑气立刻调转方向,野兽一般向她猛扑过去。
晏淮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她手掌一翻,长伞立时飞回她手中,伞骨“铮”的一声弹开,黑气撞在撑开的伞面发出砰砰的声响。
他身边的少年也向那黑影飞扑过去,他出招狠厉,掌中带风,有点像恶虎扑人。那团诡异的黑气在二人的攻击下,不断在林间翻滚咆哮。
眼前荒诞的场景,让晏淮觉得自己可能是半只脚踏进地府了,他靠在树上,脑子昏沉,已经无法分辨,索性闭上眼睛等死。
此时林中悄然起了一层薄雾,这雾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晏淮闻得几欲作呕。他倏才睁眼,便见那团黑气猛地钻进雾中,瞬间变得稀薄,飘忽着遁逃了。
“该死!”
少年怒骂一声,脚下一蹬,如猛虎般追着黑气窜了出去。拿伞的女孩跑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下,她回头看了一眼靠在树下的晏淮,眉头蹙起。
“大白,你先去追。”
女孩边说边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快步走过来塞进晏淮嘴里。药一入口一股血腥味混合着药味儿在嘴里散开,苦得晏池直作呕。
“解毒丸,不吃就等死哈。”女孩的声音冷冷的从头顶飘过来,不等晏淮反应,她立马循着黑影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晏淮自打进了这片林子,就脑袋发昏,浑身乏力,原来是中了毒。他皱着眉,忍着恶心把药咽了下去,能活还是得活。
这林子诡异得很,他不敢独自待在原地,于是强忍着身体的剧痛,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追上去,却见两人停在一块沼泽地前。
面前黑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枯黄的枝叶,偶有气泡咕噜冒出,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一棵枯死的老树斜插在黑水中,鬼爪般的枝桠支在空中,莫名有些渗人。
可这昭阳公园地处高地,皆是山林,有许多珍稀植物,有护林员定期维护,怎么会有这么大块的沼泽地?
晏淮低着头琢磨着沼泽,只模糊地听见白衣女孩说“缚灵阵”,就看见那叫大白的手脚并用,猫一样一溜烟蹿上了一颗树,速度快得令他瞠目。
大白一听缚灵阵就吓得不肯下来,在树上哀嚎:“又是缚灵阵!空空,你快想想办法,我可不想挂在这儿!”
“不想挂着你就下来。”女孩淡淡地揶揄道,头也没抬。
“林风摇,我可是宗门的灵物,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你连掌门遗训也不听了,你……你这是欺师灭祖!”
“造孽啊!!”
大白嚎起来没完没了,树上的麻雀都显得安静了,林风摇直想给他嘴巴缝起来,太聒噪。
林风摇沿着沼泽地探了一圈,发现这缚灵阵并不稳定,法力很弱,怪不得这瘴妖还能出去作乱。
“别嚎了,这阵缚不住你。”她无奈地安抚树上的家雀。
大白听到阵对他没用,立刻从树上跳下来,遮掩似的掸了掸身上,又凑到林风摇身边问她:“那瘴妖不见踪影,咱们怎么办?”
什么缚灵阵?什么瘴妖?他们说的是人话吗?
晏淮不明所以,却见林风摇细长的双指捻出一张符箓,符箓泛起金光,随后手一挥掷进了沼泽地。
符箓在半空便燃了起来,地上的阵法像被激活了一般,发出浅淡的金光,四周冷风乍起,晏淮又闻到风中那股熟悉的腐臭味儿。
“它……好像来了。”他颤着声站到林风摇身边,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
林风摇右手持伞将晏淮护在身后,巡视着四周。树林左侧猛烈晃动,一团黑影如离弦之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冲三人。她迅速打开伞挡在身前,飞速旋转伞柄将黑影拦住,旋即运气一掌拍在伞柄上,伞面细密的符文泛起金色微光,黑影被震退数尺。
可大量直冲而来的腐气让晏淮头脑越发眩晕,只看见那团翻滚的黑影正缓缓凝成一个灰白瘦长的身影,一双赤红的瞳孔仿佛燃烧的鬼火,盯得他心里发毛,随即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身后“咚”的一声闷响,让林风摇和大白同时顿住,一回头就看见脸色苍白的晏淮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大白快步上前蹲在晏淮身边,借着林间微弱的光线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拍了拍脸颊,不耐烦地嘀咕:“不是给他吃了解毒丸吗,怎么还晕了?这也太虚了。”
林风摇微不可察的咳嗽了两声,眼珠转了转,有些心虚地想:难道是图便宜买的药材里掺了假?
未等她细想,沼泽地里骤然翻涌,腐臭之气更加浓烈。那团黑影已凝成人形,翻涌的黑气笼着枯瘦的身体,死灰色的皮肤宛如薄纸紧贴在凸起的骨头上,隐匿在黑气里的脸模糊一片,唯有那双刺目的红瞳,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几人。
瘴妖以腐气瘴雾凝聚成形,身带剧毒,最是难缠,必须尽早解决它,否则瘴气侵体,再多解毒丸也无济于事。
瘴妖周身黑气暴涨,赤红的瞳孔凶光毕露,迅速朝着他们飞扑过来,林风摇再次撑伞抵挡。
这次巨大的冲击竟逼得她后退了两步,掌心被震得发麻,看着瘴妖周身越发浓郁的黑气,林风摇眉头微蹙,感觉有些不对劲。
似乎这沼泽地里,有东西在为它提供灵力。
刚刚平静的沼泽,此刻竟沸腾起来,黑水顺着瘴妖枯瘦的身体往上涌,最后融入翻卷的黑气之中。瘴妖感受到了力量的充盈,赤红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得意,畸形的身体猛地拔高,喉间发出嘶哑的咆哮。
大白也察觉出不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瘴妖怎么突然变强了?”
林风摇沉默地思忖了片刻,右手轻拍了拍腰间的小包,大白会意,立刻躬身蹲下,少年原地化作一头巨大的白虎。
一声虎啸后,大白沿着沼泽地飞奔起来,瘴妖被它吸引了注意。林风摇双指从小包里捻出符箓背于身后,撑伞的左手轻击伞柄,伞面细微地闪烁了两下。
大白连连躲闪,余光捕捉到她的信号后,猛地加快步伐,往她身侧奔去。她立时撑伞飞身踏到大白背上,借力一跃到沼泽上方,手捻符箓猛地一挥,十二张符箓尽数飞出,将瘴妖团团围住。
林风摇用符加强了缚灵阵,脚下金光一起,瘴妖意识到不对,它红瞳骤缩,周身黑气翻涌,畸形的身体骤然前倾,细长枯瘦犹如利爪的手掌,径直朝她划过来。
她立刻挥伞侧挡,伞面刺目的金光灼得瘴妖收回了手,巨大的冲撞将她击飞,大白纵身跃起,稳稳接住了她。
缚灵阵细密的符文已然尽数亮起,犹如密不透风的光墙,被困阵中的瘴妖围着光墙大力冲撞,枯爪抓挠着符文,却被金光灼得冒起黑烟,它赤红的瞳孔里满是不甘与暴戾。
林风摇站在阵前双指并拢,在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符咒,往前一挥,十二道符箓瞬间燃起刺目的金色火焰。
瘴妖被灼烧得疼痛难忍,发出凄厉的嘶鸣,原本翻涌的黑气被燎原的火焰冲灭,死灰色的皮肤被灼得焦黑,滴下的黑水落在火中,瞬间被蒸发成带着腐臭的白烟。
它挣扎着在烈火里乱撞一气,光墙迎着撞击晃了又晃,却始终毫无破绽,不多时它的身形便肉眼可见地萎靡,赤红的瞳孔黯淡下去。
林风摇见势双指并立抵在伞柄上,灵力顺着指尖注入,“唰”的一声,藏在伞骨中的斩妖剑应声而出,剑身流转着缠绕的金色符文和流光。她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破风般冲向阵中,手腕翻转,斩妖剑裹着劲风,直直刺向瘴妖胸口。
剑刃没入瘴妖体内,金光顺着剑缝炸开,它的嘶鸣戛然而止,赤红瞳孔彻底失去光泽。
烈火阵将瘴妖焚烧殆尽,沼泽地如同潮水褪去,黑水泥泞消融后,露出底下覆着青苔的湿土,连空气里的腐臭也被风卷走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林风摇的目光却落在沼泽中心,她捻起那颗莹光流转的琉璃珠,大白一见,立马跑过来,瞪大眼睛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她皱着眉摇了摇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瘴妖已灭,恐怕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收工。”林风摇顺手将珠子揣进包里,拍了拍衣袖,脚步轻快的往外走。
“那他怎么办?”大白指着倒在地上的晏淮,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没什么大事,公园出去就有医院,你扛过去吧。”林风摇头也没回,声音顺着风悠悠地飘过来,说话间都快走出二里地了。
果然!大白认命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扛起了地上的晏淮。
大白觉得脏活累活永远都是自己干,回去后委屈得不行,一连几天晚上都给自己多加了两斤肉,吃撑了就瘫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闷热的夏夜无聊又漫长,困在空调房里的人裹着毯子沉迷在手中的另一个世界,无人在意月光下发生的事。
凌晨五点,天光微亮,路灯还未熄,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整理城市的仪容,称霸半夜的野猫识趣地隐匿了踪影。
微弱的路灯打在地上,照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人,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花坛里,浑身没有一块好肉,爪痕般的伤口深可见骨,翻卷的皮肉结了黑痂,胸口一个碗大的窟窿,簌簌的风直往里灌,几片落叶卷进去,再没了动静。
老实巴交的环卫工人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上吃饭的家伙,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几个小混混嗤笑着他的滑稽,双手插兜晃荡到花坛边,见过“世面”的混子找到了乐子,围着尸体合影,随后编个骇人听闻的标题,添油加醋地扔到网上大肆宣扬,好为自己的“传奇”人生增添更多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