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我的儿子……”天帝指着地上的慕容景,慌乱道:“是你!荷华是你和筝玥的儿子对不对!我早就知道,你那么喜欢筝玥,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你,我早就知道……”
“你还真会自欺……欺人”慕容景用尽全身的力气,漠然地说。
“荷令,荷令。”
有个温柔的女声在此时响起。
天帝蓦然一愣。
“不对不对,要更温柔一点。”女子的声音很活泼,好像可以想象她站起坐下焦灼地想着如何变化语气的模样。
“荷令。”
“嗯,这样不错。”女子偷笑一声,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不知道,无意间,她的话被随身带着的牡丹雕花记录下来了。
“过几天我就要嫁给你了。”
这里有一段空白。
过了好久,女子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这么喜欢你,你一定要好好对我。嗯,你问我有多少喜欢你?那就是很喜欢,说话不能表达的喜欢。还有,我得和你说个事,如果我死……虽然现在说死很不吉利,也不大可能,但我还是要说的。如果我死了,尸体在神界,神界就会一直下雨一直下雨……虽然我知道这事,但我也没有办法,这就要靠你了。如果你把我随便丢掉了事,那么,我就永远恨你,哼。”
“啊……”又传来女子轻微地叹息,“算了算了,荷令这么内向的人,说这么多也许他会不高兴吧,算了算了……”
话音止,慕容景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想起筝玥入葬。她的生命中,面目从来没有一刻那么平静柔和。那时雨已经下个不停了。他站在土丘上,她的尸身面朝天,缓缓落进那个深深的坑洞里,然而,按照人间的规定,那里会被埋上。
他轻轻一跳,随着她尸身的下落慢慢地下落。他看着她,想到这便是最后一次相见,便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拉住她——等土一盖上,她所处的地方就是黑暗,她不喜欢黑暗。那时候,一朵牡丹轻飘飘地从她的衣袖中,浮在空中,飘向他。
这朵雕花,是他送给筝玥的。那时年少,一方面为了讨她欢喜,另一方面,也有想要知道在背地里,她是否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欢喜。
“你不要?”荷珏拦住要走的筝玥,“你都没看是什么东西,怎么就拒绝我了呢!”
“就你那审美,能有什么好东西啊。”她嘲笑他。
“喏!”荷珏摊开掌心,一点淡淡的光散开。筝玥没抱希望地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喜欢,但碍于刚刚说的话,就说道:“就这呀,我不喜欢。”
“当真?”荷珏看她一眼,“那真是可惜了。”说着就要把那朵牡丹收进自己的怀里。
“唉唉唉,等等。”筝玥阻止他,“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好看。”
“那你要了?”
“嗯……”
“什么?到底要不要啊?”荷珏故意逗她。
“要要要!”筝玥大声道,又压低了声音嘀咕道:“要是荷令有你半分上心就好了。”
“给!”一点点失落,荷珏递给她,“你可要好好保存!”
阴差阳错,多年前的话留存至今。阴差阳错,这些羞于出口的话,终于也有被人倾听的一天。
“筝玥,你别恨我……”
慕容景闭上眼,“你让她怎么不恨你。你莫不是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死是谁造成的?”
死寂一片。
本来也不需要他回应。
慕容景继续道:“她是被淮东兮害死的。淮东兮为了自己的野心,把灵珠藏在胎儿身上。她生产的时候,忍受不住灵珠的力量,所以死去了。这也是为什么灵珠会在荷华身上的原因。”慕容景疲惫地半闭眼睛,“生产时,她察觉到,含泪倾诉,被这牡丹雕花记录……”
只听“嘭”的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碎了,再接着,就是膝盖跪地的声音。肉身扑的一下倒地的钝声。
“你不要恨我……”
“筝玥啊……”汩汩的鲜血从到底之人嘴中喷涌而出。
记忆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回不去、不能改变。当下之所以残忍,是因为回忆太美好。
慕容景听到身后出现声音。
“你来得太迟了。”慕容景想要用手支撑起身子,砰地又倒在地上。
“你不是早就算计好了?”时春淡淡道:“况且,当初你在人间,我找到你也并没有赶尽杀绝,把你丢在水道派门口留了你一命,你还不感激我……还有无尽之地,我已算帮了你了,不然那小子还能替你挡……”
慕容景只觉得时春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然后最终消失不见了。
在冥界睁开眼,慕容景漠然地问,“我死了?”
“做梦?”昭觅低头提笔写着什么,“你要是死了,还能在这里吗?”
昭觅瞥他一眼,“荷令死了。”
“都死了,除了我。”慕容景垂眸,“筝玥的儿子也死了。我没能保护好她,还要她的儿子保护我。”
昭觅让那笔饱蘸墨水,“说句不太好的话,是荷令自作自受。”
“如果只是他自作自受,倒也好。”
“神界乱了,你怎么办?”
“不过又是一场纷争。我早已叛离神界,况且,我也不愿意去。”慕容景道:“我一意孤行,最后却一无所有。我要为那些惨死的魔修报仇,也没有成功。我以为我终有一日会血刃荷令,但是从没想过他以这样的方式死。还有,我是个傻子。爱人不得,”他停顿道,“被爱不知。”
“我把她的尸骨放到她兄长边上去了,至少这样,她应该不至于不高兴。”
“她……是否有消息?”
昭觅长叹一声,“还没呢。你也知道,凡人死了就立刻能投胎,半仙与凡人又有些不同。黑白无常奈何不了他们。能不能再回人世,也要看机缘。”说着提起他刚刚写的那张纸,“我正写她的命数,就等她去投胎了。”
“我去看看她。”
“嗯,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慕容景站在那么大的帝王坟茔前,无力的感觉袭来。他是聪颖的荷珏,他也是传说里百年创魔界的魔君,但是无论是谁,都逃不开一个落魄的、被摆弄的慕容景。
他盲目前行,爱人不得,被爱不知。
夜里,他去幽静又灯火哗然的皇宫。皇帝勤政,灯火通宵不熄。人间与明月同,代代相似无波澜。
日间,他去王城的小吃一条街,买凉芸糕、荷叶鸡。
有时,他凭着记忆回去汀岚曾经住过的山旮旯,来回走。路很漫长,心却宁静。
每一年上元节,他都去仙云阁看戏吃吃秋糕。他永远坐在一个地方,然后离开,替她去看那一年没有看到的烟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不知多久,他丝毫没有厌倦。他指尖,仍旧不时萦绕着那软而湿的白骨的触感,让他沉默而心疼。
来人间的时候,他特意绕道立丰。他从未想到自己耿耿于怀的,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没有颜面再去见她。即便是从前的荷珏,也不会厚颜无耻到这样的地步,更何况他已经不是荷珏。
雨永远是她点缀的背景音。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作为雨神,筝玥最不喜欢的还是下雨。虽然不尽责,但年少时她就反复说,自己喜欢光芒,喜欢阳光落满全身,喜欢和风,喜欢和风轻轻拂过脸颊的感受。
“筝玥,我。”
再也说不下去。
他静静地站着,仿佛觉得已经没有往前走的勇气。过了很久,他拿出怀中的牡丹雕花,把它送入那广阔的地底。
他席地而坐。
“他喜欢吃蟠桃,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灵力太低是一件丢脸的事,这个不像你。他养了一只上古神鸟,叫古鸠,他非常喜欢它。他和你一样善解人意,我毫不隐瞒地向他坦白我需要他帮忙拿到灵珠。他一开始没有同意,但是后来,他来找我了,他同意了。但是他不说是帮我,只是说自己想去无尽之地而已。这像你……他还说,他要帮他父亲赎罪。”
无时无刻、无边无际的雨。
“他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一点点的光亮,从地底透出来。往事随着牡丹雕花,永远埋在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