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皇后从小一起长大,也正因为如此,她十分懂得我的心思……”皇帝年纪已入耄耋,平日话也很少,只是这时却如涛涛的水波一样不止。
汀岚静静地听着。她喂过去一口粥,被皇帝轻轻止住,尔后,皇帝又道:“小岚,你在人间,已经有二十年了吧。”
“我曾听说过,仙者,要么修仙苦行,要么回到人间过正常人的生活,两者只能存其一。而你,二十年来容貌未变,想来还是……”
“兄长,”汀岚一顿,“我……”
皇帝点头:“我明白。”又道:“你留下陪我,已是非常好了。”
“不过,也是时候让你回去了。”皇帝摇着躺椅,慢悠悠地说。
“我不会回去的。”汀岚道。
皇帝笑着看着天空,并不言语。
“当初,我就知道父皇的做法是错的。可是他太执迷不悟了,谁的话也不听,连顾谋的话也不听。也是这样,阴差阳错,你就被丢去了那荒郊野外那么多年……”顾谋便是当时盛极一时的宰相,位高权重。
“兄长,我是被,”汀岚一顿,道:“我是被一个杀手养大的。”
“你竟然知道那个杀手的身份?是在无意中透露的吗?”
“不,她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告诉我了,并没有隐瞒。”
皇帝感叹道:“不愧是顾谋培养出来的杀手。”
汀岚讶道:“顾谋?”养母竟是他的下手。
“是。那个杀手是他豢养的。后来,我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你,可是在她的庇护下,我们竟没有找到你。”
“她很忠诚。”皇帝如是评价道:“即便是在顾谋死后,也一直履行她的职责。”
汀岚不由自主想起养母冷淡的脸色。
再自然而然的,她吐出一口鲜血的模样就又浮现在脑海中。
汀岚正想再说些什么,看道皇帝不知何时已经默然合上眼,安静地睡着,便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收拾好,走了。
她一个人走出皇城,神思悠悠地往城郊走去。她一路神思缥缈,再抬头一瞬间,已经是她熟悉的地方。因为太熟悉,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到了这里。汀岚走到后山,抬头一望那繁茂的林木,抬脚往上走。
走在这里,就好像记忆的重塑。每走一步,就能想起一些往昔的日子。养母去世之前,凝望着窗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在走进林木之前停下脚步,拔起三根草,对着里面拜了三拜,放在地上,转身离开。
第二日,飞上天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往下看去。
来人间时她不能看见,听声音只觉得繁华,今日回水道派,繁华依旧,只是心中莫名觉得苍凉。
她飞得不高,看到王城中,一队浩浩荡荡的白色队伍走出城门,一路哭喊,声音大到她都可以听见。漫天的白色铜钱,路旁站满了人。
兄长说,他希望自己是个为民的好皇帝。生前他总是谦虚地说做得不够好,身后这满街哀悼的人,证明了他的确是个深得民心的皇帝。
二十年,在人间尚不足以沧海桑田,在仙界,更只是弹指一瞬。
她越飞越近,却在就要接近时调转了方向。她觉得,现在她的心情和状态,还不能回去。
于是她又回到人间,跑到皇帝的坟墓前。墓前人很多,肃穆地站着。一块隆起的土堆,是地下墓葬的入口。
汀岚在那山间树林里宿了一晚,越发觉得心里凄悲,偷了一些那些掘土的工人的酒,辣的不行。她不胜酒力,竟然昏昏沉沉的睡去。混睡前,她想人间二十年,自己果然还是没什么大进步。
醒来已是天亮,大亮。耳旁敲锣打鼓的声音震着她的耳朵,她翻身起身,摸掉脸上的眼泪鼻涕,站到高处的树桠上,看着那个小方木被人抬着慢慢地进了坟,她觉得心都揪在一起了。
“是谁啊,怎么在这里哭得这么大声!”
汀岚一惊,她站的地方怎么会有人?
她一转头,看到一个骂骂咧咧的人,或许不是人,打着哈欠嘟哝:“谁哭这么大声啊,还跑我门前哭,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正好,他一转头也看到了汀岚,本来他就是随便一扫,扫过去后又倒回来,把目光定格在她身上,惊讶地出声道:“小瞎子?!”
嗯……?
“你是什么妖怪?”汀岚断定他不是人。不过他在乱叫什么?虽然她以前是瞎的,不过现在眼睛锃锃亮的,怎么看都不会像个瞎子吧?
昭觅拿手捂着嘴巴,仍然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你……原来是你在哭……”
汀岚一摸眼睛,一点水的痕迹都没有感受到,便道:“这位兄台莫不是找错人了?我没有哭啊,你看我的手指,”她说着又擦了一下眼睛,挥挥手:“一点痕迹都没有。”
“非也非也。”昭觅摇头道:“你要真是哭,号啕大哭扯破嗓子也影响不到我的这扇门。”他说着拿手敲敲身后的空气。也是奇怪,那空气竟然显现出一点水波一样的痕迹。
“你摸摸你的心。”昭觅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心,撅嘴道:“你摸摸,觉得疼吗?”
这莫不是是个从地府逃出来的色鬼?
再看他浑身上下,除去一张脸,都是黑,也难为他特意找个锦袍穿穿,打扮得人模狗样了……
心中大致有了猜测,汀岚便冷冷道:“色鬼,哪里来的死回哪里去!”
昭觅一听,气得哇哇直叫:“色鬼?你个小瞎子好不识好歹,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
“唉,不对啊。”昭觅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移动了几步,到汀岚面前打量了一下,“你你你你……你竟然不瞎了!”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看不见?”这个色鬼,恐怕不是一般色鬼。
“我我我……”昭觅也不知道此时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就干脆道:“我也说不清楚。”
“哦?你说不清楚,那我就替你说吧。”汀岚道:“你其实是地府中的色鬼,逃到人间以后,看我是个双眼失明的好欺负,便一直跟在我旁边,”绕着他走了一圈,汀岚站定在他面前:如今你看我能够看见了,你想着以后反正没有机会了,不如干脆占我点便宜,是也不是啊?”
“……”
昭觅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啊!你哪里看出我是色鬼了?虽然我的确从地府来不错……”
“那有一见面就叫姑娘摸自己的心的?”汀岚道:“再看你自己上手那么娴熟……”
昭觅道:“我摸我自己的,能不熟练吗!”又赶紧道:“哎呀,你还是听我说吧。事情是这样的。”
正要开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便被底下人的一声响彻天地的悲切的“入葬”打断。
汀岚往下看,墓道的入口已经开始封土了。
一个人的终点竟然是那样幽闭的地底。汀岚想着想着,不仅手抖,头也跟着痛起来。她兄长那样一个人,他不该住在地下……
“今日,龙凤同归……”
“永世长眠……”
耳畔嗡嗡作响,又打断汀岚纷飞的思绪,也是这声,遏制住她冲下去打开昏天黑地的坟墓的冲动。
有皇后在。
“不要难过了,小瞎子……”
汀岚怅然若失地转过去,昭觅对上她面无表情的脸,吓了一跳:“你哭得这么大声,脸上也能这么静止如水……你是不是得了什么面部瘫痪啊……就像那下半身瘫痪的人,不过你是面部瘫痪……”
汀岚道:“我没哭。”
“我当然知道你没哭,我说的是你心里在哭啊!”
“你是什么大罗神仙能看得出我里面有没有在哭啊……”汀岚突然顿住,“等等,你不会……你不会是……”
昭觅道:“没错,就是我,地府冥王是也,五界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汀岚喃喃道:“以前书上确实提到过,说冥王有感知人的心情的能力……”又皱眉道:“不过我不是人啊。”
昭觅道:“其实不知是人。只不过妖魔神仙什么的,情绪波动没有人那么大,所以简单地说就是感知人的心情了。”
“情绪波动……”汀岚若有所思道:“所以刚刚是我情绪过度了,所以你猜才说我在哭?”
昭觅点点头:“是啊。凡人恸,在我觉来便是大哭,凡人大喜,在我觉来便是大笑。只是我一般不接触凡人,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我这地府门前,还有仙会如此悲哀……”
“这么说来,你当真是冥王了?”
“当然。如假包换。”
“听说冥王主司人间命格。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我兄长……”汀岚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臂。
“我的确是掌管人间命格不错,但是,”昭觅道:“我也只是保证人间不出错。比如不好端端地让一个皇帝一夜之间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而突然变成一只狗这样的,但各人的变化际遇,乃是天机。道主天机,即便是我也不可改。所以你让我帮你,这事我也没法……”
汀岚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哦……”
“不过你也不必这么担忧,”昭觅也不忍心,便劝道:“你兄长兄嫂本性良善,即便是再过个几十世,也不会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要么平淡一生,要么荣耀一世,总之是好命。”
“真的?”
“骗你做甚。”
“那就好……那就好。”
“看你对冥界好像十分了解的样子,说吧,是不是有什么隐啊情?”昭觅挤挤眼:“比如……”
汀岚道:“我对你,绝无兴趣。”
“……”
“只是以前看过一点杂书,什么《道冥界》《道魔界》这样的一系列的小小书。我觉得很有趣,就全部看了。”
昭觅开心地一拍手:“那些书么,都是我写的!”
“……”
“你别不信啊。”昭觅道:“这些书我都能倒背如流呢。就说《道魔界》吧,里面是不是写了魔界装腔作势,还说冥王比魔君好看来着?”
“是有写。”汀岚道:“的确是你能写出来的。睁眼说瞎话。”
“什么睁眼说瞎话,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昭觅急了:“我总比你更清楚吧,你怎么说我说瞎话呢。”
“我觉得,没有什么妖魔神仙的能丑过你。”
“……”昭觅道:“我说小瞎子,饭不可以乱吃,这话也不能乱讲啊,我这么英俊潇洒……”
“你认识我?”汀岚打断他的话:“你一口一个小瞎子,好像认识我?”
“当然……”话都溜到嘴边了,昭觅又开始犹豫要不要说了。“唉唉唉,算了算了。”昭觅狠一下:“我认识你。”
“你还记不记得告诉你身世并且把你带到人间的那个?”
“记得。”汀岚简洁道:“死骗子。”
“我和他一伙的……”昭觅道:“呸,什么。我和他是好友……”
“好友?”汀岚道:“他好友真多。”在仙界有她师父,在冥界又和冥王是好友,真实深不可测。
“总之我是他好友,以前你看不见的时候,有一次在闲云阁看戏,我就在他旁边……”
“你不会,是那个给我送吃秋糕的小二吧。”
“唉,你记性真不错。”
“难怪……”汀岚一副已了然于心的模样,看他一眼:“难怪那时候唱到冥王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时候,你都快炸得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