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立刻接话,忘记带上耳机出公司,只能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废力地撑着被风吹得有些摇晃的伞。
这套动作对我这个肌无力来说很是吃力。
“安安啊,要是生活拮据了,手头紧,一定得跟妈妈提哦,别不好意思。”
“嗳唷妈!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赶紧解释,加快了脚步,躲到一处广告牌投下的狭小阴影里,耸起肩膀夹住熄了屏的手机,空出手来收伞,
“去便利店吃饭纯粹就是图省事,在公司吃外卖又是怕弄脏桌子、文件,又是怕味道大了被同事嫌弃,好麻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吃饭还能是麻烦事?人是铁饭是钢!要妈妈怎么说你才好,多大的人了,没个正行,懒得要死咯。”
母亲被我这般说辞搞得无奈,随口抱怨了两句,语气里带上几分嗔怪的笑意。
“怎么就懒得要死咯?”
我刻意模仿着她的腔调重复一句,顺势在旁边的花坛边缘坐下,将收好的伞搁在一边。
母亲一如往常的态度,像温水流过,渐渐冲淡了我心头那点不自在。
“从公司走到便利店也要好几分钟呢!这样一来——一回,运动量还不够吗?”
“油嘴滑舌,这算什么运动?我跟你爸这把年纪了还天天晨跑呢。”
母亲没好气地轻哼一声。
“怎么不算?我还要早起赶地铁去上班,晚上雷打不动在小区里遛大海,运动量惊人好吧。”
我有些夸张地回应,目光却再次无意识地飘向那片警戒区域。
从这个角度,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块躺着道人影的空旷地面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光泽。
像是被高压水枪匆忙冲刷过,湿漉漉的,反射出高楼大厦冷硬的线条,与周围干燥的地面割裂开来。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头发毛。
我盯着那处,一时走了神。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片焦枯的落叶,在那片湿润的地面上打了个旋儿,直愣愣的线条顿时碎了一地。
“说到大海,我都想它了,该有两个星期没见面了吧,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玩玩呀。”
母亲的絮语适时将我拉回,
“哎,正好跟你说个事!”
她的声音轻快起来,
“你沈叔叔昨天刚从外地干工程回来,和你爸大半年没有见面,今天非说要请咱们一家子一起吃个饭。”
“等会儿下班了你有时间没?中午随便吃了点,晚上正好空着肚子吃顿好的。吃完了饭我们还能去你那儿坐坐,见见大海。”
“沈叔叔……”
我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略显陌生的称呼。
喉咙莫名发干,或许是刚才的牛奶太甜腻。
轻咳了两声,才如实回道:
“我跟沈叔叔都不熟,去了也挺尴尬的,你们老朋友聚会,我还是不去打扰了吧。”
“吃个饭而已,要那么熟干什么?”
母亲的劝说还在继续,我安静地听着。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救护车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在警戒线外戛然而止。
车门“砰”地被打开,几名身穿蓝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提着担架和急救箱,步伐迅捷却凝重地走下车,他们的身影在灰暗的街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隐约有几声议论,像风一样钻进耳朵:
“流了这么多血,人应该没了吧……”
“不一定,我看她刚才还动了两下,好像是掉下来的时候有缓冲,说不定人家就是命大,还有一口气呢?”
“还有气又怎样,二十三楼啊……以后肯定是半死不活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活头……”
“都跳楼自杀了……人家也不想活着吧……哎,真是受罪……”
两名医护人员穿过人群,快速进入警戒圈内,蹲下身。
我看不清具体动作,只能看到他们训练有素的麻利背影,以及片刻之后,其中一人微微抬起头,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
“怎么了?安安?我听到你那边好吵哦,好像还有救护车的声音?是出什么事了吗?”
母亲似乎察觉到我长久沉默下的异常,语带关切地询问道。
闻言我猛地移开视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堵住。
即使现场已经被处理过,但我还是在灼热的空气里,嗅到了一丝铁锈般的冰冷气息。
胃里一阵翻搅,恶心瞬间从喉口涌了上来。
我立刻站起身,甚至忘了拿伞,快步向远离那片区域的方向走了两步,刻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掩饰心慌:
“没什么事,现在正好是下班时间,路过的人有些多。”
母亲没有追问,心思显然还在饭局上:
“那晚上你来不来?给妈妈个准话,沈叔叔特意提起你了,别让人家失望嘛。”
烈日高悬,光线像融化了的柏油沥青,沉甸甸地压下来,汗水刚渗出毛孔还没来得及淌下,就仿佛要被这过分灼热的空气瞬间蒸发了。
我又退回到那片可怜的阴影里,含糊地应了声:
“嗯……我知道了。”
“诶,那就好!”
母亲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
“下班记得换身衣服再来哦,别穿你那些死板的职业装。吃饭的地点就在保升路的天府大酒店,离你公寓不远的,所以不用着急,我们也会等你。”
“那多不好意思,我下班了直接去吧,职业装多板正,我穿平常的衣服才显得随意呢。”
我重又坐下,再次费力地夹着电话撑开伞。
“哎呀,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犟呢,听话,六点下班回家换身衣服来得及的,最好再化化妆,打扮打扮自己,显得精神点。”
“化妆?”
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下一沉,
“除了沈叔叔……饭局上还有其他人吗?”
“就你沈叔叔一家。”
母亲回答得有些快,随即想结束话题,
“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见——”
“我不去了。”
我冷硬地打断了她,像一块突然砸下的冰,
“晚上要加班。”
沈叔叔一家……
真不是我多心,实在是类似的戏码,已经上演过太多次。
所谓的接风洗尘老友宴,说到底只是一场变相的鸿门相亲宴而已。
“安安……”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被识破的尴尬,
“怎么突然就改口了……你爸刚刚都答应人家了……沈叔叔——”
“沈叔叔?”
我直言不讳,失去了所有迂回的耐心,
“你们想让我见的是沈叔叔的儿子吧。”
“咔哒”一声,我按下伞钮,黑色的伞面“嘭”地撑开,隔绝出一小片阴影。
“上班已经很累了,我没精力再去应付这些……你们放过我吧。”
“怎么能这么想呢?爸爸妈妈也是……唉,安安,你真的误会了,这次就是陪你沈叔叔吃个饭,他儿子确实也去饭局,但人家有女朋友的……”
母亲急切地解释着。
我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已无力再去分辨她话语里的真伪。
一种深深的疲惫,混合着方才目睹生命消逝带来的虚无,像潮水般涌上,淹没了我的情绪。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身边人流渐密,我逆着人潮,朝公司大门走去,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片已近收尾的事故现场。
两位医护人员正一前一后,沉默地抬着担架走过。白色的覆盖之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生命,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下了。
我不知道那下面是谁。心口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细密而真实的绞痛。
生……
死……
如此沉重而迫近的命题,已在身边无声展开。而自己,却仍旧困囿于相亲、婚姻这般无尽循环的世俗**里,无处可逃、无聊透顶。
“安安……”
母亲难掩失落与担忧的呼唤,将我从这片冰冷的茫然中拉回。
“妈……”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调恢复成平日里那种不温不火的样子,
“我今天可能真的要加班,如果结束得早,我再联系你。”
目光掠过那抹刺眼的黄色,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脱口而出:
“而且……我交男朋友了。你们以后不用再操心这件事。刚在一起半个月,本来想稳定点再说的。”
“啊?真的?那……”
母亲惊喜又迟疑的话语被我打断:
“他也姓沈。”
我几乎不过脑子地往下编,流畅得让自己都心惊,
“在附近一家游戏公司上班。我们……在便利店认识的。他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高高瘦瘦的,长得也斯文,挺合眼缘,就在一起了。”
“现在处得挺好,感情也不错,但他工作比较忙,经常出差,人这会儿在日本。等他有空了,一定带回去给你们看。”
一番话如同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我描述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连谎言也变成了呼救的一部分。
“他”是我逃离围剿的无力反击,可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心虚。
“好了,我进公司了不方便打电话,我挂了。”
没给母亲再次发问的机会,我匆匆掐断电话。
但还没等缓过这口气,小房的声音便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安安姐,外面怎么回事儿?”
我被吓得一颤,心脏猛地揪紧,不确定刚才的谎话她听进去了多少。
认命般地闭上眼,自己也说不清,刚才为何会头脑一热,撒下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弥天大谎,实在不堪一击。
“好像是有人跳楼了。”
我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人刚刚被抬走。”
“啊!”
小房立刻瞪圆了眼睛,几步跳到我身边,搓着手臂,一脸惊惧,
“跳楼?谁这么想不开呀……那人还活着吗?”
我摇了摇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玻璃门外。
人群正逐渐散去,这里的看客,终究只是一时兴起的路人。
只有那道黄色警戒线,依旧安静地围困着那片地面,以及那片地面之上,被反复冲刷过的、竭力遮掩鲜血的痕迹。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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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