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的一段时间,恶魔们陷入无言之中。月亮在天上高高挂着,月光从车厢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车椅的软皮。钻石将手放上去,不自觉地轻轻抚摸,又时不时朝车外望望,好像以为还有追兵紧跟不舍。
乔西法低着头,呻吟一声,检查自己身上的血渍和泥巴。他厌恶地啧一声,从衣服兜里掏出一瓶泉水,使劲想要扯开塞子。但他颤抖着,半天都拧不开。见状,钻石接了过来,但他拧了几次,只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他没了办法,把瓶子递到稀客鼻子底下。他正表情阴沉地坐在他对面,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象。他们在一片黑色森林里,月光猛地暗下去。
稀客紧抿着嘴唇,把瓶子接过去。轻轻一下,塞子滚到地板上。钻石把瓶子拿过来,递到乔西法嘴边。乔西法靠着椅背,看了他一眼,无言地接受了。等他喝完,钻石无力地躺倒在位子上。就连举一阵胳膊,他都头晕眼花,只觉得身体承不住了,仿佛是那些乌鸦吸走了他的灵魂,将精神都释放、散走了。
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黑暗里,忽然稀客说:“都是怎么回事?”
稀客听上去很疲惫,且和他们所有人一样,一头雾水。
“是啊,怎么回事啊?”尤里回答说。
车厢的小窗口开着的,尤里能从窗口听到他们的对话。风从他那儿灌进来,也送进一阵骏兽的气味,闻起来很古怪,像是腐尸。
稀客身体微微一震,没想到尤里的假话。
“我们给了你钱。”乔西法**地说,“本来这应该是你的任务。”
尤里摇摇头,叹了口气:“好人难当啊,我可是带着小麦,把你们从一群天使里捞出来。”
钻石撑着椅背,稍微坐直了一些。窗外的树木飞快地扫过,令人眼花缭乱。骏兽车左拐,驶入另一片看似一模一样的丛林。
“……你为什么救我们?”钻石说。
这个问题藏在他心里有一会儿了。之前,他们逃命,无暇问话。
尤里沉默了一阵。
“我才知道,原来是钻石救的妈妈。”他说,“我欠你一次。”
稀客和乔西法看了彼此一眼。
“我们要去哪里?”稀客问。
尤里摇摇缰绳,骏兽跑更快了。
“问得好。虽然小麦是骏兽,天使追踪不到它的行驶痕迹,但他们肯定会追杀你们的。”他说,“暂时把钻石送到我家吧,他有救命之恩,老头子历来不会知恩不报不帮他。”
“巴特克和天使是一伙儿的。”乔西法立刻说。
“那你和天使一样不了解他。”尤里事不关己地说,语气有些冷,“他只和自己一伙儿。再说,你们现在还有地方可去吗?你们那个破地方,叫金池是吗?估计早就重兵把守了——你们要是想回去,我也可以把你们载到那儿,我不拦自杀的人,恶魔也一样,我从来理解想死的渴望。”
沉默。车厢里只回荡车轮的吱吱作响。
稀客看了看乔西法,乔西法犹豫了,但不讲话。
稀客移开目光,观察钻石的表情。
“钻石,你觉得呢?”他开口问。
钻石在想。他想起他替卡林挡的一刀,想起巴特克的承诺。他不确定那是否足够。他想了一阵,呻吟一声。他的头还很痛,分析起任何东西都还不太清醒。但他又想起天使们来到金池时,恶魔们猛然躲避,惊慌无比,样子像软弱的羊羔。索尔背过身去,说妥协是没有办法的事。
“……去吧。”他决定道。
“走!”尤里干脆地使唤小麦。那骏兽吁吁回答了两声,在夜中疾速飞奔。
商量完了,稀客却仍思索地盯着钻石。钻石和他对上目光。稀客朝他招招手,指指背后未关的小车窗。钻石会意,探出头来。
“你的法术是怎么回事?”稀客在他耳边轻声问他。
“我?”钻石愣了一下。
“你昏倒的时候唤出乌鸦。”稀客说,“金池这几年繁衍的乌鸦加起来都没那么多。”
钻石实事求是地:“我不知道。”
稀客停了一下,那双黑眼睛盯着钻石的眼睛不放。很奇怪,有一瞬间,钻石觉得不舒服。
“我听说。”稀客顿了一下,他的神色有些怜悯,似乎想照顾钻石的心情,但他欲言又止了一阵,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几十年前,你对梦魔,也是这么唤出乌鸦的,梦魔那次快死过去。”
“那又怎样?”钻石条件反射地反驳。
“什么怎么样?”他声音太高亢和激动,驾车的尤里听见了,在窗外懒散地回应道。
车内鸦雀无声。尤里笑了笑,警告道:“讲小话小声点,别让我听见。”
钻石脸抽搐一下,做了个古怪的表情。他目光闪烁地看了看稀客,见朋友还在看自己,飞快地移开目光,抱住胳膊,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他们管你叫降世恶魔。”乔西法忽然说。
钻石惊愕地转过头去,乔西法垂下眼,盯着钻石拧成一团的手指。
“你现在听起来很像马蒂。”稀客说。
他开了个玩笑,但没有恶魔笑。乔西法脸色严肃,钻石也只顾着盯着地板。稀客见状,叹了口气,说:“我也在想这个。”
“哪个?”钻石看了看他,警敏地接话说,好像他接下来说的话是武器,钻石需要衡量自己是否能打过。
稀客看着他,乔西法也看着他。车厢震动,朋友们平静的目光让他无处可藏。
稀客说话道:“你是降世恶魔吗?”
钻石嘴微微张着,没有讲话,似乎觉得朋友们讲的话太过荒谬,无法理解。
“在圣堂,那个孚威把你带上去时,他们都说你是降世恶魔。我质问孚威的时候,他把多瑙的传说念了一遍,还问我是否知道。”稀客说,“当时,我只以为他是在骂你。但后来,我觉得不太对劲——他们未必知道恶魔的俚语,也恐怕不屑和我们用同一套语言体系。”
“可是,那又怎样?”钻石说。
“你晕倒的时候,乌鸦被你召唤来,满天飞,天使们都被压制住。”乔西法说。
“乌鸦未必是我召唤的。”钻石马上说,“我都昏过去了。”
乔西法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你当然不知道,但我们都看见了。乌鸦就是回应你而来的。”
“而且他们只攻击天使们,没有攻击我和乔西法。”稀客补充说。
但它们明明也没攻击真夜。钻石差点脱口而出,及时把话咽了下去。
“……天使们说你是降世恶魔,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吗?”稀客思索地说,“你六十六岁,多瑙战争发生的时候,你也刚好出生。”
那时候出生的又不止我一个。钻石想说。但乔西法有又讲话了: “这些年来,很多恶魔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没有恶魔知道原因。如果他们都是被抓到多瑙的圣帝阁教堂来。有去无回,有没有可能——”
“像马蒂说的那样。”稀客接话说,“他们来,是否是因为,天使们觉得降世恶魔还没死,这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在追捕疑似降世恶魔的恶魔?像多米加尼,事发时他还未成年,他也是在多瑙战争的年代出生的,和你一样大。”
钻石盯着他们,像觉得他们疯了。过了一阵,他摇摇头,提醒他们说:“也还有很多成年的恶魔失踪了。”
朋友们沉默了片刻,乔西法不情愿地承认道:“确实是。”
那些贴着的失踪告示,有许多未成年的恶魔,但也有一百多岁,甚至几百岁的恶魔。
一下子,他们的推论短了路。钻石肩膀压着椅背,乔西法却坐直了身体。稀客沉默了半晌,下结论道:“他们管钻石叫降世恶魔不可能是偶然。”
“可能遇见别的恶魔,天使们也这么想。”钻石说。
“但你逃了出来。”稀客说,“也许是才是真的。”
“成年前,我甚至没有热念的能力。”说不通,钻石叹了口气。乔西法没反应,他陷入了某种深思,抱着胳膊皱眉想事。钻石忽然发现自己的话有所失,小心地望了望朋友。稀客没有任何表示,月光照亮他的面庞,只是面无表情。
在这方面,稀客和他一样。他们年幼时,在稀客离开金池前的那段日子,没少受到人们的嘲笑。
骏兽车在丛林里穿梭,七歪八扭。月亮渐渐下去了,夜色是一片朦胧的蓝。太阳有出来的迹象,些微的金光从云间泻出。骏兽的速度减慢了,飞奔一整夜,再厉害的野兽也有了疲态。见它如此,尤里干脆叫它停下来,给它喂水。骏兽喝了几口,俯下头啃地上的草。
“骏兽也吃草吗?”钻石从车窗探出脑袋。
“小麦吃的不是草,是泥土。”尤里纠正他道,“泥土昆虫、蚯蚓、植物,什么都有。”
钻石端详了骏兽一阵,觉得这匹野兽很是高大,和它的名字“小麦”格格不入。
他们休息了大约三十分钟左右,重新启程。在稀客的提议下,尤里放开了缰绳,同意让其他两个恶魔轮流当车夫。毕竟要好几天的路程,一个人管全程实在是困难。钻石身体比几小时前好多了,可以些微地走动,但驾驭野兽还是不太可能。这下,变成稀客轮班,他骑在骏兽上,试探地摸了摸小麦的背脊,那头骄傲的野兽鄙夷地哧了一声。
“好了。”尤里告诉他说,“你接下来把路交给小麦就好,我已经告诉过它要回家,它自己知道怎么走。”
不知此话是否为真,稀客的眼神流露出怀疑。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此荒郊野岭,即使拿着指南针,他也不知道路何时是个头。他夹着小麦背脊,在颠簸中一路前行。车轮子压过一段又一段路。在他们的视野里,路途从绿色变为黄色,又变成秃路。而班也换了好几个轮次,从稀客到乔西法,再到尤里,再回到稀客。当尤里在离玛尔不远,一家不起眼的旅馆前勒住缰绳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旅馆的老板是个赏金猎人,他熟知生意,看着尤里一行人,没有多问,便帮尤里把骏兽牵入一间隐蔽的马厩,给他们一辆普通的汽车。钻石觉得身体有些发冷,找老板要了件羊毛开衫搭在身上。
坐在车里,驶过村路,看到田野里那熟悉的破酒窖时,钻石不自觉抓紧了开衫,鼻子凑到车窗前。一个恶魔从酒窖钻出,无所事事地叼着烟,打着哈欠,瞭望田野。钻石望着他,心情十分恍惚。一周前,他和他一个模样。但此刻,一切都变了。
汽车将金池抛在身后,飞速向玛尔城内开去。穿过进城的那段坑坑洼洼的路,穿过大街小巷,繁华的市中心,抵达那熟悉的坡道。再往前开,就是银眼。
好几个守卫正站在那儿,看有车过来了,盯了车牌号一阵,接着皱起眉头,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真麻烦。”尤里嘀咕说。稀客坐在副驾驶上,闻言瞥他一眼。
“他们要怎么样?”乔西法说。他坐在钻石旁边,汽车后座。
尤里缓慢地摇下车窗:“要狐假虎威。”
守卫走过来,由于身材较高,他不得不趴在车窗前。他眼睛很大,看人像在瞪人。他扫视车里一圈,看了看穿得乱七八糟、神色疲惫的稀客、乔西法和钻石,目光最终怀疑地落在一身赏金猎人制服的尤里身上:“你是谁?你们到这儿想做什么?”
“……到巴特克家。”尤里不耐烦地说。
“巴特克家?”守卫神色古怪地重复道。
“是啊。”尤里看他一眼,“就是那个巴特克。”
“你们——?”守卫上下打量着他,笑了一下,“要见巴特克老爷?”
他身后的守卫们听见了他的话,偷偷朝彼此微笑。
“哎呀,要见巴特克老爷……”尤里低声念道。他语气太讽刺了,守卫警觉地瞪着他,看着这小子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是出于怀疑,还是被惹恼了,手慢慢地朝衣服里摸去。
“好了、好了,让我来看看。”一个平和的声音。守卫转过头去。尽管有些不情愿,他向来人让出了位置。
一个身材较矮的守卫出现在他们车前,他看上去老得多,也和蔼很多。他稍微弯腰,就看清了车内的动静,接着,这老守卫微笑起来,嘴唇上的两撇白色的小胡子跟着抖动。
“是你啊,尤里少爷。”老守卫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
“不好。”尤里立刻呻吟一声。
“我不会向您家人说的,您放心。”老守卫笑眯眯地说。
尤里朝他耸肩:“我是没想到你还没退休,老奇。”
“让您失望了,但我得养活自己嘛,我还有两个女儿呢。”老奇充满感情地说,接着转过头去,“放行吧,是巴特克家的少爷尤里。”
那位才检查过的守卫将信将疑,看了看尤里,尤里朝他挑了下眉,挥手示意他到一边去。守卫脸沉下去,让开了位置。
车辆沿着坡道,拐入银眼。路途钻石已比较熟悉了,毕竟来了几次。他吹着风,望着绿林,不知不觉间,身体仿佛也裹挟进了这绿色的风潮,在很远很远处,他能望见那庄园的塔尖,它看上去如此宁静,没有受过任何世事干扰。只是,不知不觉间,他身体越来越冷,就连裹在他身上的羊毛开衫也变得像一块滑腻的肉。
他觉得,他的身体在往下流,不断往下流……
铛——铛——
叮当、叮当、叮当……
一股清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骨,震耳欲聋。
卡擦——
尤里在巴特克庄园的黑铁大门前刹了车。隔着门栅栏,能隐隐约约望见早就不喷泉的喷泉池,以及生长得过于繁茂、看上去未修剪的花草。
“哇,尤里少爷。”稀客懒洋洋地感慨说。
“你在挖苦我呢。”尤里回应了他的调侃,但看着庄园门前站着的黑裙女人,尤里的声音远不如之前的轻快。
是卡林。她梳着很紧的发髻,神色冷淡,脸双手交叠在腰前,只有拧入手心的指甲多少流露出一些感情。她眼巴巴地朝车里瞧,但见着车没动静,只能在原地站着。等了一阵,那辆车始终没人出来,她似乎有些忍不住了,小心地走了两步。
尤里见状,好像是为了不让她失望,利落地打开车门:“妈妈,是我,尤里。”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双臂,朝她走去,好像笃定她不会拿他怎样,甚至在卡林动作前,擅自就紧紧抱住了她。
他赌对了。他放开她,她只是用手捧住他的脸颊,仔细端详着。
“尤里?你怎么回来了?”好一会儿,卡林面无表情,眼睛却含泪,“我还以为——”
“以为给你通风报信的老奇是骗人的?”尤里笑了笑,目光却躲闪过他母亲的视线,把手按在母亲手上,轻轻地将它放下去。
“以为你狠心到不会回家看一眼卡林阿姨了。”另一个女声轻快地接话道。
尤里立刻转过头去,一脸诧异地:“伊思?……”
伊思从他身后走出来。她穿着一件硬挺的衬衫,搭着条长裤,小腿肚以下是长靴,看着像是要去打猎。
“说吧。”伊思拍了拍卡林的背,安抚着她,“你这趟回来是为了什么,缺钱了?我以为你会厚着脸皮找我或者格林要呢。”
尤里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我在你心里就这样?”
“那么——”
“我是给你们带来你们的救命恩人。”尤里语气严肃了一些,身体朝后一转,“钻石。”
卡林和伊思的视线都朝车望去。但没有人从车里出来。车就停在树林间,安静到诡异的程度。
尤里有点诧异,他走过去。车窗开着,他轻易地看到车内。钻石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羊毛开衫,捂得额头都出了汗。但他双眼紧闭,唇色泛白,全身哆嗦。乔西法探手摸着钻石的额头,朝副驾驶的稀客摇摇头,说:“太冷了。”
“会不会是——”稀客揣测道。
他没说完,尤里打断了他们,问道:“他怎么了?”
乔西法没理他,握住钻石的手,念了句什么,钻石眉头动了动,没任何反应。
“他怎么了?”尤里又问了一遍。
“我们不知道。”稀客有点恼火地说。
风吹过绿林,一片哗啦啦的响动,听起来十分安静。在树林里,人的步伐有了踪迹,咬在叶子上,响得很清脆。
“先把钻石送进庄园吧。”卡林走到了车边,冷静地说。
乔西法警惕地看了眼她,也许是因为她的嗓音听起来太冷漠,没有答话。
“钻石救过我们,无论如何,巴特克家不会不知恩图报。”卡林心平气和地说。
乔西法和稀客对视了一眼。
“好吧。”稀客开口道。
“你还有意识吗?”伊思在卡林旁边问,“钻石?”
钻石没有反应。她立刻放弃了,看向乔西法:“你们都是钻石的朋友对吗?”
“对。”乔西法言简意赅。
“好。”伊思打开车门,坐上车椅,火还没熄,她趁热打起了方向盘,干脆利落地,“两位男士,我来把车开进去,等会下车搬钻石时你们搭把手——尤里,去把庄园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