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没睡好,而这不是个好兆头,那就像种传染疾病,后面一系列事都几乎因为它变坏。他精神奄奄了一上午,等到下午再也拖不下去,不得不出门,他带着稀客给的一银魔币去二层烤饼店买薄饼,抱着在路上吃,结果乌鸦从天上飞下来,啄他的饼,饼掉在地上。钻石去捉乌鸦,不仅没追到,还撞到路人。路人不是别的,就是乔西法,他正去拿货的路上,看到是钻石,他没好气地骂了粗话,对别人时他绝不敢这样。钻石被喷得一无是处,还不敢回嘴,毕竟昨天还收了人家泉水。被骂了十分钟,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到一层,走着走着,绊了一跤,周围都是哄笑声。
他几乎是逃出金池。刚一出门,一股凉风从酒窖外刮进来,激起他久久的寒战。这让他很不舒服,想要呕吐。
天气阴冷,没有一点阳光,他在大地上行走,平坦的草地被甩在身后,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死寂的坟墓。这让他想起他要去做的事,和进墓园无疑,那就是去见那个大天使真夜。
想到真夜,昨晚睡前看书的那几排小字就浮现在钻石眼前:多瑙圣战将领。
为了纪念多瑙战争那些死去的先辈,每年到了特定的时候,金池底层的岩浆河上总会出现许多施了保护法术的白色小纸船,它们跟随河流,一直向下流去,直到漂入无底的深渊。岩浆河的那种红色,如此赤热,使人觉得不敢靠近。
下午两点半,钻石出门时,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它,注视那种红。而在他眼里,那种红色逐渐位移,变迁,变成教堂里,圣池前,真夜剑上的血光,和真夜若无其事的表情。那使得他觉得不可置信,好像蠢钝的孩子终于意识到人其实还有另外一面,进而觉得不舒服,甚至想吐。
他一路闷着头行走,不到二十分钟就走进了玛尔城。这儿离他要到的地方还远得多,虽然中间修了小路,两边却是茂密的草丛。这儿除了居住的农民,几乎不太有人。
偶尔他会撞见行人,但只是和他们擦肩而过。天气很冷,几乎所有人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钻石皱着眉头,也捂紧衣服。
他抬起头来,吓了一跳。是草丛旁边,他没仔细看,以为那儿没东西,结果正蹲着个人。那人穿着沾了黑泥的袍子,皮肤微黄,应该是这一区的居民。但他既没有埋头走,也没有闲逛,而是安静地站在路边,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钻石,目光一眨不眨。看到钻石望过来,他才自知自己不对似的,转过身来,埋头走入了草丛之中。
正在这时,钻石背后的草丛传来声音。他猛地转过头,但低矮的草丛,分明只有默默的风吹过。
钻石有些困惑,但这段幽静的路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于是他只好加快步伐,离开了这儿。
不一阵,他已走到玛尔城西边一些的地带,那儿是个市集,很热闹。小摊贩支起篷子,炫耀自家的苹果和橘子。花贩的花开了,有蓝有绿。一个行人好奇地停住询问价格,这使得人潮整支队伍都不得不慢下来, 其他人只好绕开身子,小心地从他旁边走过。
钻石不客气地把自己嵌进去,在抱怨声中踩着别人的脚,推别人的背。不一时,就走出了人潮。
他摸了一把脑门出的汗,回过头望了望扎实的人群。这时,他忽然和一个家伙对上目光。
那家伙是个秃顶,眼睛很大。他站在人群最边上,呆呆地望着钻石,手里握着一把牛皮小刀。见钻石看他,他忙不甚地低下头去,仔细地切开水果摊摆在他面前的红橙。
刀一入肚,淡红的汁液争先恐后地往外流,倒在他手上。那橙子已经半腐烂了,一股混着腐臭的酸涩味迅速涌了出来。
钻石屏住呼吸,赶忙转头离去了。
他离开了市集,绕过一条街区,街道人互不关心,各走各的,没一个朝钻石这里看。
他想了想,加快了步伐。
街区沉默着,根本没人抬起眼皮。
钻石这么快走了一会,忽然又一个急刹车,望向身后。
街区对他平静地微笑,鸟叫时不时响,像对他多疑的嘲笑。
钻石摇摇头,背对要走的街道,倒着走了几步,接着他回过头,迅速地跑起来,穿过街道,跑过迟钝的行人。
他跑了一阵,面对十字路口停下步伐。前面没什么人。可能跑得太快,他喘着气,只闻到喉咙里的锈铁味。为了帮助自己恢复嗅觉,他捂住鼻子,嗅着自己左手那只牛皮手套,试图从上面尝到皮革手套的味道。
好像天旋地转,泛着热气的,熟悉的水果腐烂味在他头顶来回晃荡,接着有人从后面压住了他的脖子,手很热,但那家伙手里的牛皮小刀却是冷的,抵在钻石脖子上。钻石一把掀开他的胳膊,用肘子捅他,牛皮小刀掉到好远的地方,引起路人的尖叫。钻石根本来不及看人,飞快朝恩典街跑去。他现在想起来了,恩典街是朝北,一直朝北。
有人在背后追他,而且不止一个人,是好几个人,那些步伐踏踏踏踏,不断重复钻石的踪迹。无论钻石走在哪里,他们呆呆的大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钻石,根本摆脱不掉。
钻石摸自己的脖子,有瞬间他相信自己摸到血,但低下头,他的手很干净。他呼一口气,把手握成拳头,全力奔跑。后面有人唾了口唾沫,歇斯底里地:“抓住那天使坏胚!”
钻石绝不停下,他记得神圣的教堂,记得那个小女孩,记得那道门长什么样,他和那强烈的腥臭味对抗着,要跑,绝对不要落在他们手中——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拱门。钻石对上另一双蓄势待发的眼睛。他在马路对面,他看到钻石,惊叫一声,露出狂喜的神色。他是个人类。是那个人。钻石一下想起来,他就是刚进城时站在草丛边看着自己的那家伙,他还穿着沾了泥的衣服。
但有一点,那家伙一定分不清猎林和始祖地,所以才那么站着,站在街对面。钻石和他站在一个起点线上,钻石更有优势。钻石是个跑进过始祖地的恶魔。而那家伙很快也意识到,钻石要跑进的是街对面那道门,不是他这里。
他赶紧摸自己的衣服,摸了好一阵,才摸出个东西。等到声音响起,钻石才确定,那是把枪,那人向他开了枪。然而即使如此,钻石不得不跑得更快,因为他后面也有追兵,他们身份不明,拿着刀,想要他的命,说不好谁更想。钻石一面跑,一面祈祷那把枪最好不是银子弹,恶魔喜欢银魔币,却受不了银子弹,那是人类专门对付恶魔用的家伙,对恶魔很有杀伤力,甚至可能致死。
而那子弹飞得那么快,一下穿过街道,朝钻石这里射来,它如果射入皮肉,一定会正中钻石心脏的位置,让他难受,甚至奄奄一息好一阵子。
钻石又闻到水果香。钻石摸到那扇拱门,下弦月也萦绕着水果香的气味。
子弹碰到什么的声音。有人狂叫一声。他穿过门。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没有水果香,没有银子弹,没有车流。
“你迟到了。”有人说。
钻石喘着气,睁开眼睛,光线如此刺眼,他不得不稍微适应了一阵。
真夜靠在那扇拱门边,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他很高,钻石进来时弯着腰,不得不站直,昂起头看他。
这个世界和他上次来一样,一片安宁圣洁之态。有天使路过,听到钻石的话语,好奇地转过头看他,但看到了站着的大天使,他们吓了一跳,默默地离远了些。
钻石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手脚完全,毫发无损,没有任何伤口。
“有人,有人。”他猛地放松下来,几乎站不住,在强烈的疲惫里,过了一阵,才对真夜描述说,说了两遍再说清楚,“……有不认识的人追杀我。”
真夜看上去毫不惊讶:“西维家。”
钻石愣了一下。
“你知道?”钻石说。
“准备你的第二轮考试吧。”真夜没有否认,转开话题。
他要迈步离开,不打算听下去。
“等下、等下。……”钻石脑子一片空白,不自觉地讲出口。真夜似乎诧异,但还是停下来。
钻石叫住了他,却说不出话,只觉得脑袋痛得厉害,胸口也疼得很厉害。
是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他的痛感是隐隐的,折磨人的怒火。
他自己因为天使考核性命攸关,却根本不被天使当成一回事,甚至是微不足道。他又想起那个被折磨的多米加尼,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他喘息了一阵,终于停了,咽了口唾液,想和真夜说没事了,可以走了,却没说出来。相反,他站直了,几乎是抱有恶意地讲道:“长官,你打过仗是吧?”
这话不说为妙,他却颤抖着,控制不住自己:“……杀那些恶魔的感觉怎么样?你是不是已经完全习惯了?”
真夜当然不能和他感同身受。他甚至不会被暗杀,他一直是大天使,是杀恶魔者,是“多瑙圣战将领”。他根本不用动,有的是恶魔自己过来,像那个被切开的红橙子,汁液一点点往下流地送死。
钻石这时总算不喘了,直直地看着真夜。他知道自己这话是带有恶意的,是因为一种更隐秘的,更广大的怒火,从昨晚看到书上那个真夜就很明确了。它需要个口子,发泄出来。尽管那可能以暴露自己为前提,然而,或许是由于之前那疯狂的追逐所致,昏头昏脑间,钻石竟然觉得无所谓,甚至怪异地产生了某种快感。
真夜眯起了眼睛,看着钻石。那目光让钻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真夜是他的镜像。在这瞬间,那位大天使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冷冰冰的愤怒。但那感觉飞也般地过去了,真夜分明只是不慌不忙,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失态的钻石。
而这让钻石猛然冷静了许多,先前疯狂的困境,极大地削弱了他的防备,现在,理性、克制,重新着急地过来,后知后觉地从后背过来拥抱他,让他流下一阵冷汗,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蠢事。
有一阵子,钻石以为真夜是要揭穿自己的恶魔身份,把他丢出去,帮他关进地牢,让他四分五裂。他一下冷汗直流,天啊。
“真可惜你没生在那个好时候。”过了一阵,真夜冷冰冰地讥讽说。
说完,他转身走了,丢给钻石一个背影。
钻石松了口气,他没能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呢?甚至他还有些侥幸。他还以为真夜至少会像在教堂对待春天和小萨那样,给自己一点教训。毕竟他自己都知道,他方才对这位大天使实在是不敬。
他们要去天使银行拿了第二次考试用的文书。中途,钻石小心的观察,真夜没有任何异样,如果说要说不同,那就是他似乎对钻石更冷淡了一些。不过按这样说,那他也和之前没太大区别。
真夜长官从柜员那里拿到了天使考核的文书,他看完以后,随手将文书丢给钻石。
钻石接过来,文书是这么写的:
“赴宴,让巴里和他的妻子重归于好。”
赴谁的宴?巴里又是谁?钻石想问,但他读完抬起头,真夜已走出了老远的距离。钻石不得不跟上去,而等他跟上了他,他却问不出口。和胆量无关,他才得罪过真夜,只觉得有些尴尬。
他们回到了始祖地的出入口边。钻石看着那扇进出用的雕有下弦月的拱门,心不自觉再次跳到嗓子眼,他不确定那些人,应该像真夜说的,也就是西维家的人,是否离开了。钻石没有怀疑过昨晚金池那位客人说的警告,但根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他很担心他们还可能还围着那道门转,举着刀和枪,在门外等他。他们已经知道他是个异生物了,尽管错以为他是天使。
“长官——”他说。
还没等他说完呢,真夜嗖的穿过去,直接消失了。
好吧。
钻石出来时,心惊胆战,十分紧张,他握紧自己的手,对着恩典街东张西望。以前它是那么安宁,现在钻石却觉得每一个地方都是险境。不过门前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只停了一辆黑色小汽车。钻石见到它就挪不开眼,疑神疑鬼,只犯嘀咕。它长得太可疑,也出现得太突兀了,该不会是那些同伙的工具吧?
他正这么怀疑,真夜就直接走过去,拉开那辆车的车门,理所应当地坐上去。
钻石又惊又疑,他可从来不动人类的东西。
小汽车发出了声音,动了起来,原来真夜已转动车钥匙,发动了汽车,转着方向盘倒车。
钻石赶紧拉了把手,滑进车里。他可不指望真夜等他,亲切地叫他上来。而他想既然大天使开了这辆车,一定有它的道理。
大天使盯着窗外,让车娴熟地绕过了一辆开的很慢的汽车。他车开得那么好,又快又稳,钻石深感意外。
钻石有些紧张,他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后视镜,像这样就能瞧出个蹲着的仇敌。
“巴里是银眼区检察官。”真夜忽然讲话道,“最近正在竞争玛尔市检察长。”
“我们要去的是他的家。”
他语气十分公事公办,听不出看法。
钻石不敢惹他,只顺着他的话,动着脑筋:“我们要让他和他的妻子和好?”
“考生,不是我们,是你。”真夜言简意赅,事不关己地。
他神情自若地开车,向右打了方向盘,车转了一个弯。
“我们要去的是宴会吗?”
“对。”
“为什么开宴会?”
“说是庆祝他做银眼区检察官五年。”
钻石眼睛一转:“但他肯定是希望更多人支持他的竞争吧?”
“差不多,他有一个对手,实力很强。”
“这和我们的任务?”钻石皱起眉。
“没有关系。”真夜说。
钻石悻悻地噢了一声。夫妻和好,就这么简单?
他想了想,又问:“这个车是?”
“巴里的,任务派车。”
钻石想要弥补嫌隙,有些讨好,也有些试探地:“那长官,你有驾照吗?”
真夜没吭声,拒绝和钻石闲聊自己的事。
钻石缩入自己的座位,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后视镜上。
好吧,大天使懒得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