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最后一位降世恶魔 第104章 追逐的旅途-9 登船

钻石循声抬头，看到了它。那是一条不大的货船，吃水不深。一堆货物拢在一起，被一块黑色帆布所覆盖住。船体里，一人站在凹下去的驾驶室里把方向，另一人像鸮一般在船光秃秃的甲板上望风。

钻石担心他不是来接他的人，但那条船很有目的性地朝岸边驶来，船上的那个人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那是个典型的老船长，一头半白半灰的头发，两根老树枝般的犄角，皮肤因常年在海河间奔波而粗糙无比，给人一种硬朗结实的印象。

船在岸边停下了，老城快步上前，走到船上，和那老船长拥抱：“夜鸮，好久不见！”

“你看上去还能活过五个始祖天使的任期。”夜鸮声音很浑厚。

“我活这么长，得罪的人又要多一大批了。”老城哈哈笑了，“今天你带的水手是谁？”

“白鸽。”

“我喜欢那小子，口风紧，作风沉稳。”老城说，“该保守的秘密，他都守得住。”

说到秘密，他们沉默了一下。接着，夜鸮看向钻石：“那么，就是他了？”

“一看皆知。”两位上了年纪的人的目光，让钻石不太舒服，因为太犀利，充满了评判的意味，“和报纸上一模一样不是？”

“我看和通缉令上长得一个样。”夜鸮哼了一声，“上来吧，降世恶魔。”

老城回过头，拍了拍钻石的肩膀：“去吧！”

“他字还没给你们写呢。”迪德不怀好意地提醒道。

站在驾驶舱里，钻石借了叫白鸽的掌舵手的纸，用老城的笔写了话。他不知该写什么，这辈子第一次面对这种郑重的留言，最后他写完，把信纸匆匆地交给了老城。在夜鸮的喝令声里，他走到船上揭开的帆布前，凹槽里装了百十个箱子。夜鸮揭开了其中一个，拍了拍箱子。

“降世恶魔，进去吧，时间不等人。我会把你送到船上，到了安全的时候，白鸽就会来货物室找你，对箱子叩三下，你就出来，到船长室来，明白了吗。”夜鸮看着钻石，平静地说。

“是，谢谢。”钻石说。他想再朝这位素不相识却愿意帮忙的船长说些什么，但时间紧张，于是，见船长朝他挥挥手，他便不再多做无谓的事，赶紧照夜鸮的指示，钻进了那个箱子。

关上箱子前，钻石听见矿车低低的哀鸣。接着沉重的盖子扣在他的头顶，又是闷闷的窸窣声，帆布重新理好盖上了。

木箱不够大，只能勉强安身。钻石抱腿蜷缩，身体跟着船的起伏而摇晃。

夜鸮和老城又寒暄了几句，接着，他在甲板上站定。然后船轻轻一摇，那是它开始行驶的标志。

河水冲刷，海腥味的木箱让钻石有些嫌弃地呲牙。等习惯了那股味道，他又因旅途的单调困倦。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吵嚷起来。

又是叫声，又是口哨，甲板铛铛的响，帆布刷的一声揭开，一道光亮从盖子外透来。钻石屏住呼吸。

“里面是什么？”有一个声音从甲板上传来。

“酒呗，还有什么。”夜鸮的声音，“白鸽，给大人拿一瓶。”

“是。”脚步沉稳地迈过来，在箱子面前停下，钻石屏住呼吸，水手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没有违禁物吧？”

“您这说的，我们做了多久的生意了？”夜鸮的声音冷下来。

那人自知不妥，打哈哈道：“例行询问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使们因为降世恶魔发狂，到处张贴发戒严令，从猎鹿河一直到近百公里的地方，每一个码头都设了眼线，我们也不过是遵命办事——行了！抬走吧！”

接下来白鸽似乎替检查人倒了酒，攀谈起来。钻石并不确定，他的箱子被人抬起来，朝某个地方抬去。在一阵颠簸后，箱子碰的一声又放了下来，似乎搬到了货物室。

人声喧嚣、来来回回，又是粗话又是抱怨，等安静下来，已过了很久。

但钻石不敢放松，他贴着箱壁，听外面的动静。始终无声。又不能出来，他只好就这么坐着、坐着。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金池四层。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暗无天日。他险些要睡着了，却一下看到真夜的脸，他凑到钻石面前，眨着那双金得不得了的眼睛，在说些什么。钻石想要抓住他，却一下惊醒过来。

扣扣扣。扣扣扣。箱子响了。

钻石从真夜不在身边的失落感中反应过来，他回敲了三下，又去推箱子盖子。

一双有力的臂膀帮助了他，新鲜的空气涌入进来。

钻石站起来，白鸽，那个不久前见过的水手在箱子堆中和他面对着面：“戴好帽子，请跟我来。”

货物室很乱，杂乱的箱子一堆堆地挤在暗淡的电灯下，除了钻石和白鸽，一个人都没有。出了门，平阔的河面看不见两岸，只有皎洁的月亮照亮巨大的船体。

甲板上有两三个水手在抽烟，钻石和白鸽的到来他们并不感兴趣，头也没回一下。

“我们已离岸有一段时间了，请放心，一时半会儿，天使们找不来这里。”白鸽说。钻石正寻找河岸。猎鹿河正变得无比宽阔，河岸线远得几乎瞧不见。

白鸽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他敲了敲门，对方回答“请进”后，他推开门来。

白鸽手抓着门，侧身给钻石让位。这是间船长室，房间里放了灰色皮质沙发、好几个书架，又在地上铺了厚重的地毯，看上去就像陆地上的人家。

“你坐吧。”夜鸮就坐在沙发正中间，抬手对钻石示意。

背后门关了，白鸽悄无声息地离开。钻石回头看了一眼，便坦然地向夜鸮走去，坐到沙发上。

夜鸮饶有兴趣地打量钻石的动作，就像那些水手，他也从腰包里掏出一包烟，找了一根，唰、唰、唰。到了第三下时，总算点上了火：“钻石——这是你的名字吧？降世恶魔？”

“是的。”钻石说。

“行。我呢，你不必知道我的真名，就像老城，叫我夜鸮就好。再说海河上航行这么久，我的名字我自己也差点忘了。”夜鸮点了点头，把烟叼在嘴上，“好了，让我问问你，你知道自己为何在船上吗？”

钻石说：“您应老城的邀请，选择帮助了我，躲开天使们的把手，离开猎鹿城。”

“不错，离开这个鬼地方。看来你脑袋还清楚，没被吓得半死。”夜鸮爽快地说，“行，你呢，这几天就睡在船长室就好。看，就是这张沙发，虽然不能算很舒服，但总比米兰达的牢狱条件好很多。在船上的期间，为了以防万一，你不能出这个房间。我虽然可以保证白鸽绝对忠诚于我，但别的水手，谁知道能不能经得起十万金魔币的诱惑？”

“好。”

“一日三餐，我会叫白鸽帮你带，要是你缺什么、要什么，直接在吃饭的时候和他说就好，他会帮你准备，当然，得是船上有的东西。”

“好。”

“我想想，还有，如果万一出了事，你被发现，责任要全部你担，无论你是被抓起来，或是自己逃跑，总之不能把我们和你扯上联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指责你是一个溜上船的贼。”

“好。”

连续几个叮嘱和告诫钻石都回答的很爽快，夜鸮眯起眼睛，盯着钻石。不知是一时想不出新规定，还是在怀疑。这位老船长的面色不知为何，慢慢阴沉下来，过了片刻，他吐出烟雾，忽然说：“你是认真的吗？”

钻石看着他，不知他说的是哪件，好在夜鸮自己补充了：“你真的要去伊甸山？不是为了骗老城帮你找的借口？他太好骗了，找个孩子扮成乞丐到他门口乞讨，过个五天，这孩子就能掏空他腰包里的钱。”

他们才认识一会儿，完全可以说是素不相识，对于这份怀疑，钻石没什么感觉，但也不想解释过多：“我有要救的人。”

“大天使之首真夜？”

都知道了。真夜被抓的消息看来传开了。钻石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他尽力克制住针对自己的生气，勉强回答说：“……对。”

夜鸮看了他好一阵，一副可怜他的表情：“你不怕死？”

这一问题，钻石很久没有考虑过了。于是他没有回答，只是垂着眼玩自己的手指。也许他的反应太过明显，夜鸮没有追问，相反露出了一种类似于知情人的古怪神情，尽管他们才见过一面。而这种知情令夜鸮无法忍受，如坐针毡。过了不久，夜鸮以试探的语气：“……你爱他？”

这就对了。钻石回答不了别的，但他回答得了这个。他知道自己心中沉甸甸的痛苦心情来源于何，也知道那种挠心挠肚的思念绝不可能只是出自于淡漠的温情。想起真夜亮亮的金发，还有那种总是等待钻石去靠近他的怀疑神色，钻石的心在流泪。他不让它们夺眶而出，只是忍住眼泪，小声说：“爱啊。”

这对夜鸮来说显然太过越界了，尽管是夜鸮自己问的。那位恶魔船长愣了一阵，脸上的尴尬和无措愈发明显，看上去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来接上钻石的回答。他烟也不抽了，将那支烟放进烟灰缸里掐干净，一点星火也不留，整个人像闯进祷告人群的异教徒，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你睡在沙发吧，我今晚要去掌舵守夜。”

“等等。”钻石擦了擦眼泪，在背后叫住夜鸮，“您能否借给我纸和笔？我想写信。”

夜鸮如钻石愿，从抽屉里找到纸笔给了他。给的时候，夜鸮尽力不看这个年轻人，仿佛看着钻石会让他沾上什么怪异的东西。但是钻石不在乎。他有太多想写的了。他拿起笔，在夜鸮身影消失在门口那一刻就开始写了起来。最初不太能表述清楚，但慢慢的，他把他想说的一切，都交给了这张纸。

“养了世界上最好的乌鸦的店主：

他被抓走了，我在救他的路上。我上了一条船，船长带我去找他。我还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这个朋友帮助了我很多，是个很厉害的人，让我想起你来。你有兴趣认识这位朋友吗？我觉得你们会很合拍。这是他的名片。

你悔恨的朋友”

钻石相信稀客能看懂，乔西法也一样。等写完，他走到船长室最西侧的窗户边，将窗户推开，对着河面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片刻，一只乌鸦听到他的召唤，在月光底下飞了过来。他把信以及老城的那张名片拴在它的腿上，郑重地交代说：“把信带给稀客，就是我在金池的朋友稀客，不是他或者乔西法绝不能给。还有，小心天使雀。”

乌鸦用黑洞洞的眼睛无言地和钻石对视。然后它飞走了。

钻石关上窗，回到沙发边。带着一丝难言的痛苦，他整个人躺到了沙发软垫上。他不想睡，却又不知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做些什么。过了一阵，他合上眼睛。

……是一间牢狱。牢狱有三面墙，和一道厚重的铁门。铁门紧紧地关着，四个天使站在铁门门口，十分紧张。

五六个天使带着紧张而畏惧的神色，押着真夜走到这里。没有人说话，其中一个天使上前，默默地开门。其他人紧紧地盯着真夜，他们都很怕他，既生怕他消失，又怕他发怒。

钻石贪婪地望着真夜。真夜身上没有伤口，还穿着平时那件黑西装，只是金发闪闪发光，面色又过于苍白，整个人很没精神。对于天使们，真夜保持厌恶而高傲的神色，仿佛自己不是在监狱，而是在什么撕咬的狗场。

门开了，天使说：“进去吧！”

有天使推了真夜一把，但真夜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天使便赶紧仓皇地缩回手，其他天使摆出戒备的姿势。

真夜站着，盯着监狱门和里面三面墙，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上去很痛苦，钻石想叫他：“真夜！”

真夜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朝钻石这里看了过来。

钻石醒了。

天亮了，窗户映入一道白光，正照在他脸上。门外甲板走路声不断，不时有说笑和粗话声。

真夜的面庞仍在钻石眼前，尚未退热。钻石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回忆着那位大天使的面庞，只觉得一切如梦似幻。过了不久，白鸽推开了船长室门，带来了今天的早饭：三片烤好的面包，一杯似乎在船员间很流行的饮料，尝起来很像白糖水。钻石把它们全吃完了。

按照约定，钻石没有出门，他待在沙发上，或靠着窗户，望着奔涌的河水，思考自己，或者说是真夜的事。

一整个白天，钻石都没看到过夜鸮，从昨晚离开后，夜鸮就没有到船长室来过。钻石以为夜鸮之后都不回来了。但夜幕降临，有人推开船长室门。钻石转头，他想是白鸽来送饭了，结果是夜鸮。

“降世恶魔，你遵守规定。”夜鸮眯起眼，把饭盘放在桌上，打量着钻石，“比我想象的要好啊。”

“是啊。”钻石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搬了把椅子，坐到窗跟前，一直一直朝河上看。河面宽阔无尽，犹如海洋。他不打算解释自己不愿出门，不断思考的内容。

晚饭是牛排和豌豆，还有一小碗酸奶。钻石拿起勺子却又放下。夜鸮看他这么做，挑起眉毛，像意外他会这么做。但另一面，夜鸮又似有似无地打量着钻石，仿佛正在期待钻石开口问他些什么。这些东西夜鸮是不会主动说的，除非钻石提起。

而钻石恰好确实有问题，他把勺子放在一边，有点小心地：“我在想……您怎么送我去伊甸山呢？”

那里是天使的地盘，并未在地图上标记出来，难以凭坐船就抵达。出于对夜鸮的礼貌，刚上船时他没有问。

夜鸮看上去松了口气，这不是他以为的难题。而钻石这一天的良好表现让他满意，他没有拒绝回答，相反挥挥手，在沙发那头坐了下来：“我们要到中南内陆一带，然后放你下来，你再走去伊甸山。”

钻石困惑地：“伊甸山在中南地带吗？”

“也不完全是。”夜鸮思索片刻，“只是说在中南地带有个伊甸山的入口，而中南地带离你最近，所以我们载你去那里。从猎鹿城到那里，坐船要花三天的功夫，算你下船骑骏兽过去要半天，总共三天半。”

入口。钻石一下反应道：“伊甸山也像我们一样用‘门’？”

“是啊，再是天使，还不和我们一样，都是异生物？只是他们更高傲，把自己从人类和我们面前隐藏得更好而已。”夜鸮说，“像是中南地带，伊甸山的入口就是人类的山羊小镇上一座废弃的旧教堂，教堂里有个祷告室，走进去就是伊甸山的广场，天使的天使堡就在那里，银光闪闪。”

他几乎是以轻蔑的语气描述出天使堡的景象，然而钻石没有咀嚼他话里的隐藏含义，而是抓住一些词汇：“……所以，法古其他地方也有吗？”

夜鸮正色说：“多瑙有一个，从圣帝阁教堂一扇小门的楼梯上去就是，玛尔也有两个，一个是老入口，从始祖地的恩典教堂进，一个是就在这几天最新增加的，是银眼的议会厅，听说是新掌权的家族主动增设的。”

钻石心中一震。他有一阵子没听到但丁他们的消息了，玛尔的事离他如此遥远，几乎像一个伤痛的梦。他埋下头来，不再说话，规规矩矩地吃起了牛排和豌豆，他说不出味道怎么样，因为他什么都没品尝出来。

夜鸮见他不说话，也就不再说了。有好几次，钻石抬起头时，感觉到船长有话想对自己说。但最后，夜鸮都只选择了沉默。等钻石吃完饭，夜鸮就把盘子收走，离开了船长室。就像昨晚一样，他仍要在夜晚为这条船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