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他胸膛里的心脏
“当年我是想教训你不错,可先开口说要废了你的人,从来都不是大胜先帝,也不是我。”
“是他。”
他。
哪个他?
二哥?
皇兄?
不可能。
绝不可能。
皇兄他……虽然对他严厉,可那都是为了他好。父王眼中没有他的存在,他身后又没有母家支持,若非皇兄将他护下,亲手教导,他早就死了。
他发誓会报答皇兄的这么多年的佑护之恩,自愿成为皇兄阵前的盾,成为抹杀不服者的刀,只要是为了皇兄,他什么都可以不顾惜,再卑鄙龌龊的事他都能做。
诺大的皇城繁华却寂寥,皇兄只对他露出过脆弱的一面,他是皇兄唯一可信的亲人,皇兄不会这么对他。
不会。
不会……
【小七,皇兄喜欢你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小七,在这个世上,皇兄只相信你……】
【你是皇兄最后的依靠。】
方正臣茫然的捏住自己的右膝,浑身发冷。
方正臣察觉他不神色不对,不靠近也不远离,一手搭在车窗边,一手放在抵车门前,浑身绷紧。
马车行进缓慢,进入大胜领地之后又过去十日,终于来到启明关,荀卿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双目充血,好似潮汐来袭之前的宁静,沉默的让人害怕。
突然,马儿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马车骤然停下,车厢一晃,荀卿没扶稳向前栽去,方正臣早就做了准备让他撞进自己怀中,“没事吧?”
荀卿动了动干裂渗血的嘴唇,手背把人极有礼貌的推开几分,“我没事……”
方正臣望着牢牢挡在胸前的微微手一愣,阿轻的声音,好冷……
来不及多想,方正臣拍拍车璧,“出什么事了?为何突然停下?”
鲁思微看着眼前的兵阵脸色难看,“二位,还是亲自下来看看吧……”
“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我拖下来!!”
浑厚的嗓音让车内二人精神一振,下一刻车门被拽开,两张熟悉的脸呈现在眼前,方正臣飞速把荀卿往身后一藏,“我跟你们走!你们别动他!他身上的伤还没好!”
褚珩一脸怒气,不过还是担心自家将军的安危更多,看见他身上倒是完好无损他蓦地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低声道:“王爷是何身份,我们没有权力动他,至于将军……你自己下来吧!”
方正臣回头深深看了荀卿一眼,捏了捏他冰凉的手,荀卿看见他的眼神心口一滞,抓住他的手飞快低声说:“我去解释。”
方正臣望见他眼中对自己的担忧,方才的心惊顿时烟消云散,用力搓着他冰凉的手,“我……”
见车门前的二人毫无动静,褚凉怒吼一声,“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动手,是等着老夫亲自动手么!!”
方怀英不再给褚珩时间,把他挤开,甩出手中的麻绳,“将军,不要让我们为难。”
方正臣深吸一口气,把人往马车里一推,跳下马车主动把手向绳圈伸去。
“且慢。”
缓慢而悠长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众将士将向两边打开,数十个身着金甲,头戴面具,走上前来,步伐整齐划一。
荀卿浑身一震,身体向后一缩猛地撞在车身上,心跳和呼吸无法抑制的渐渐加快,收紧,浑身上下冷汗津津。
……还是来了。
领头的人从马上跳下,他没有戴面具,看着褚凉露出笑脸:“上将军这是何意?既然知道人已经到了,就该知会我们一声才是。”男人冰冷的目光扫向车厢,“陛下等他们二人,已经等得太久了。”
荀卿死死咬着嘴里的肉,铁锈味灌了满嘴他才冷静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镇定自若地从马车上跳下。
领头人看见他,勾起嘴角,拱拱手算是行礼,“七王爷,你让小的们好找啊。”
“……”荀卿冷冷扫了他一眼,转身抬手先对着褚凉行礼,他微微垂首说道:“上将军,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向皇兄说明一切,您尽管放宽心不必担忧。”话毕荀卿狠狠盯着男人,目光凛冽,“白狼,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这里,皇兄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给本王滚。”
白狼嗤笑一声,瞬间变脸,“七王爷,陛下口谕,诏七王爷和镇国将军速去皇城复命。您让小的们等了那么久就算了,难不成还要抗旨么?”
“本王……不会违抗皇兄的旨意。”荀卿用力攥紧手心,转头看向旁边的方正臣,“我即刻就可以跟你们走,可镇国将军不行。在我见到皇兄之前,他哪里也不会去。”
白狼挑起一边嘴角,“您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转了转,一步一步朝荀卿走过去,“陛下说了,若是有人不听话,小的们粗暴一点儿也没关系……”
荀卿转动眼珠,微抬下巴,眼神轻蔑,“你尽管动手,本王倒要看看,皇兄能容你几回……”
“嗡——”
一道低沉的嗡鸣鼓动着耳膜,荀卿一愣,只见方正臣面目狰狞,惊恐万分地朝自己扑过来。
“师傅不要!!!”
荀卿被他的模样镇住,出了什么事?
眼皮上下轻碰,再睁开的时候,一柄利剑以迅雷之势几乎擦着睫毛飞过,而后直直插入后方的大树,将树干捅穿。
周围死一般的静了下来,聆听仍在回响的破风之音。
方正臣全身脱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人忍不住打寒颤,脸色惨白。身前,荀卿浑身僵硬,他想把坐在地上的方正臣拉起来,可双腿定在原地不听使唤。
褚凉丢了手中的剑鞘,缓缓放下强劲有力的手臂,“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当老夫不存在么。陛下那边自由老夫去说,至于今日,你们谁也别想从启明关离开一步。如有违抗者,必杀之。”
褚凉盯上一个背影,“白狼,你也是老夫教出来的,老夫的脾气你若是忘了,不介意让你再想起来。”
“……”白狼攥紧拳头,耳廓火辣辣的疼,粘腻温热的液体顺着鬓发一滴滴滑进衣领,眼神阴冷却不敢转身,只能把这个仇记在了荀卿的头上。这笔帐,他迟早要算!
褚凉冷哼一声,转身上马。
“收兵。”
***
将军府内,堂中站的还是那几个人,众人大气不敢出统统低着头。
上将军手持长鞭,抡开臂膀,长鞭在他手中宛如一条巨型黑蟒,凶狠的咬进方正臣的血肉。
方正臣**着上身跪在地上,浑身的肌肉紧绷,一声不吭地抗下十鞭,疼的呼吸都打颤。
荀卿石化了一般站在旁边,双手在袖下交叠指尖刺破手心,拼命克制自己出声阻止。
方才,他不过说了一个“请”字,眼前这个气势不减当年的老将便一鞭子毫不手软的狠狠抽在方正臣的脊背上,皮开肉绽,神情冷峻的看着他说,“王爷慎言。”
“王爷身份矜贵,所做之事老夫插不得手,是非对错自有陛下定夺。可老夫动不得你,动的了这个孽障!”褚凉气的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拿鞭子指着他:“你啊!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顶个将军的名头,有了多年军功,就谁都动不了你?就能无法无天了?!放屁!”
“别人有人护着,你有么?!一纸天命下达,你指望谁能救你!!”
“还不想当将军?你给老子记着!你如今的位置不单单属于你一个人!它属于上过战场的千万忠魂!!你必须一辈子坐在那个位置上护着他们!!你……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褚凉抬手又是一鞭。
这一鞭子尾尖从方正臣脸上划过,嘴角撕裂,脸上绽开血花,他没忍住闷哼一声,血珠坠落在地上,声音有些模糊:“师傅,是我错了……”
褚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知道错了?现在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了?晚了!我这些年真是把你宠坏了!今日不让你痛到骨子里,难免日后再反,我没脸去见将军!”说罢又扬起手来。
褚珩看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一鞭子一鞭子仿佛抽在自己身上,他顾不上别的,挣脱方怀英的手一咬牙冲上去抱住老父亲高扬的手,“爹!别,别打了!哥他知道错了!别打了!”
“……”旁边的方怀英皱了皱眉头,一个不留神还是没抓牢他……他用袖子盖住手背上的指印,走上前去在方正臣身前单膝跪下,“上将军息怒,将军犯下大错是该重重惩戒,可皇城的人还等在外面,眼下如何解决外人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轻轻扫了一眼褚珩。
褚珩反应迅速,趁着老父亲愣神,一把把鞭子抢走藏在身后,“是啊爹!白狼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可不是好打发的!今日一事他定会怀恨在心,又要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
褚凉怎会不知道他们二人何意,盯着正襟危坐的方正臣冷哼一声,任由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把鞭子抢走了,目光一抬,他看着那个一直盯着他的人。
荀卿镇定的上前一步,拱手道,“上将军不必担心,镇国将军只会有一个,我会同皇兄将一切说明,此事因我而起,我绝不会让将军,让方家军任何一人受到牵连。”
“……”褚凉默默盯了他许久,想从他脸上看出话里的真假,半晌他冲着地上那个不争气的又是一脚,说道:“准备行装,老夫与你们同去。”
褚珩一愣,“爹?”
“上将军这是……?”荀卿也跟着愣住,褚凉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叹了口气,“陛下口谕在此,身为臣子我等不从,便是抗旨,是大罪。可让这孽障一个人去老夫实在放心不下,老夫不进去,就在外面守着……”话毕,褚凉深深凝视着荀卿,屏退众人,“你们都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告退。
方怀英跟着起身离开,一扭头,身边空空荡荡,褚珩没跟上来,还抱着鞭子转着圈的挡在将军身前,一脸紧张,生怕上将军又朝将军发脾气。
这个笨蛋……方怀英停下脚步反身回去,胸口被什么堵上了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见其他人都走了,荀卿主动开口,“上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我不信你。”
褚凉脱口而出。
“这个孽障昏了头,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事,听上去让世人耻笑。可说到底,王爷,他都是为了你。他为了你抛弃了所有,为了你愿意背负骂名遭世人唾弃,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那么你又当如何?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荀卿沉下眼眸,褚凉接着说道:“若是陛下无意恢复他的身份,你可愿不顾自己安危,在陛下面前为他争上一争?”
“……”荀卿呼吸一窒,上将军的意思是,让他为了方正臣,反抗皇兄……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一双不见情绪的眼眸从眼前掠过,荀卿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摇头,可眼前一晃,方正臣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看着身前人的弯下的头顶,再顺着脊骨向下,是伤痕累累的背部。
“师傅您别逼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愿,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为我做些什么!”方正臣听见师父的话心下大惊,跪着挡在荀卿身前,脸上又浮现出方才的恐惧的神色,伏在地上“咣咣”磕头,“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自己要去找他,是我硬要缠着他的!我会向陛下承认自己做的这些荒唐事,您别逼他!我什么都不要他做!”
褚凉没有搭理方正臣,任由他在地上磕头,冰冷的眼神如利刃剜向沉默无言的这个七王爷,他甚至不需要剖开这个人的胸膛,隔着血肉就能嗅到,胸骨之下,那颗乌黑心脏散发出的腥臭味道。
那恶心的味道从第一日起,一直到现在,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