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宁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电话里回响,她不敢说话,跟那位……爸爸的合法妻子说话。
对方又叫了一声:“孟沅宁。”听她不吭声,对方继续说道,“你已经年满二十周岁,无论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中,你都已成年,我们对你已无抚养义务。对于你在二十岁之前所享受的那些并不属于你的东西,希望你能明白,那是我对你的宽容,并不代表你生来就该有。”
沅宁听着电话里的女声,那人的声音始终沉稳、威严、冷静,她甚至听不出对方带有什么情感,没有厌恶,更谈不上喜爱,只有公事公办。
那个女人说“我们孟家”,她呢?沅宁呢?沅宁出生后自然而然跟了爸爸姓,也姓孟啊。
“你父亲在你母亲的老家南城,在你名下留了一套小房子,算是我们孟家分给你的财产,足够你们母女俩居住,如果你在纽城待不下去了,你随时可以回来。孟家不会刻意针对你们母女。”
养尊处优长大的二十岁女孩儿,在她身上肯定谈不上“成熟”二字。
“爸,爸爸呢,我想跟爸爸说话。”她的嗓音里不可控地带上哭腔,下意识依赖她最喜欢的爸爸,最疼爱她的爸爸。
“你爸爸就在我旁边,他可以把我刚刚说的话再跟你重复一遍。”
……
二十岁的沅宁不能理解,为什么上个星期才与她亲切通过话的爸爸,今时今日就换了副样貌。
她明明一直是爸爸非常疼爱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
她五岁便有了第一只香奈儿,爸爸说,她一辈子的香奈儿都由爸爸来买。
爸爸在电话里同她说:“爸爸已经将你养到了成年,妮妮啊,你别怨爸爸。”
“女士,您的菊苣沙拉配烤梨。”
侍者声音温润,将沅宁从那个混乱如噩梦的周二早晨拽回当下,Balthazar餐厅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喧嚣。
再抬眼时,她脸上已恢复了那种略带矜傲的微笑:“谢谢。”
侍者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精致的瓷盘在红丝绒餐布上堆叠。
穿着黑色丝绒吊带长裙的女孩儿,有着黑色的、经过精心打理的长卷发,面前是一盘菊苣沙拉配烤梨。
菊苣叶片纤细卷曲,带着刻意为之的优雅苦味,几片烤梨算是唯一的甜美慰藉,旁边一小碟戈尔跟朱勒干酪碎屑,酱汁果然按照要求,盛在小巧的银盏里分开上桌,显得节制又挑剔,这完全是一份正在管理身材的时尚女郎会享用的餐食。
“Wynne,你太精致了,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
艾米丽面前正是餐厅招牌的黑鳕鱼配酸橙汁,沅宁视线淡淡瞥过一眼,漂亮的睫毛只垂落了一瞬,从饱满的额际到流畅的下颌,无一处不优雅精致。
“艾米丽,你也可以像我这样吃。”
“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那么受罪,说真的,像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儿,根本不需要靠刻意保持身材来获取关注。”
斯黛拉点评:“可是艾米丽,你再吃胖一些,就连八码也穿不下了,品牌成衣最大就做到八码,你确定你家里有钱给你买高级定制穿吗?我可不想往后在大码女装店看到你,更不会与你同桌吃饭,这太丢脸了。”
沅宁抬眸看向喋喋不休的斯黛拉,只能用一个浅淡笑意假装认同,来掩饰自己因手头拮据才不得不只吃一份沙拉的窘迫。
漂亮睫毛扬起时,这双眼睛里,正努力压抑着这身精致皮囊下的惊惶与苦涩。
好在桌上另外三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儿,都不可能看得穿她。
一份厚切的烤牛排路过了她们,由侍者捧到邻桌的男士们面前。
伊莱亚斯恰好在等待他的鞑靼鹿里脊,便稍稍回头,看向侍者,目视他的肉食餐盘到来。
沅宁恰好低头搅拌沙拉,并未看到那位被她评判为“品味极好”的男士的侧脸。
而伊莱亚斯的视线淡漠扫过,看到了一个腰围只有一尺八寸的女孩儿,面前那盘孤零零的沙拉。
方才邻桌女孩儿肤浅又空洞的噪音自然传进了他的耳朵,伊莱亚斯生来就有无限感知,所有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耳。
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收纳着所有光线、声音,还有情绪。
甚至在那之前,为着邻桌一位年轻女孩儿的冒犯言语,他桌上的两名绅士险些没有教养地与对方争吵起来,但被伊莱亚斯制止:“蒙特福特子爵,注意礼仪。”
他的鹿里脊到了,他准备开始享用。
精心调味的鹿肉,边缘点缀黑松露薄片和细香葱,香味沉郁而原始。高温炙烤的硬壳锁住了丰沛的肉汁,在方才还在侍者手里时,随着侍者稳健的步伐,那肉香已经精准地拍打在沅宁脆弱的感官上了。
她的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胃部传来一阵清晰的、近乎疼痛的痉挛。
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让她不得不借着低头搅拌沙拉的动作,极其迅速地吞咽了一下。
她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不只是饥饿。
此时此刻,她强撑着坐在这里,但在这三天内,她从花园大道的顶层公寓搬离,拖着一个小小的、只能装下最基本衣物的行李箱,在初冬的纽城,拿着最后的钱住进了一家廉价旅馆。
她睁着眼直到天亮,第一次尝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
在客人们用餐期间,Balthazar餐厅有钢琴手在大厅中央弹奏,钢琴音缓缓流淌,随后提琴手上场,低音提琴的弦音彰显无尽高雅。
而沅宁在想,她要如何用身上仅剩的现金,搬进房屋中介提供给她的,位于威廉斯堡的隔间,需要与两名陌生的、浑身刺青的摇滚乐手共用狭窄的厨房和永远不干净的卫生间。
她不知道此时的胃部痉挛是因为邻桌男士的肉香,还是那些切身体会的巨大绝望。
钢琴与提琴的合奏在餐厅温暖的空气里低回,沅宁正小口咀嚼菊苣叶。
艾米丽熟练地用叉子拨开黑鳕鱼雪白的肉汁,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沅宁:“说起来,Wynne,米勒教授上周不是提过,要给你介绍一个品牌屋的实习吗?我记得是……Celine?,还是Givenchy?”她微微蹙眉,努力回忆。
沅宁握着叉子的指尖稍稍收紧,面上依旧控制着漫不经心的模样,待轻轻咽下口中食物,才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
“是Givenchy,”沅宁一边纠正,声音平稳,好似毫不在意,“品牌需要实习生为VIC提供造型指导,简称陪那些贵妇选衣服,有时还需要陪客户去巴黎看秀,飞来飞去的,真是好多麻烦事儿。”
她努力体现,这份实习只是一个值得她斟酌的选择,而非她如今的救命稻草。
时尚就是在名利场上才有的东西。
那些人一打眼就知道她身上穿的好坏,如果她是个好品味的人,她们才会听她讲话,如果她一身穷酸样,没有人会理她。
自古以来,资产-阶级就不允许平民加入自己。
而沅宁,她不得不继续伪装成上流阶级,以真正的,平民,不,贫民的身份,打入其中。
在帕森斯这样的顶尖名流学府,她一旦露出一丝“已破产”的苗头,就再也不会有任何资源向她倾斜。
米勒教授提供给她的实习机会,也一定会收回。
不然,叫一个与人合租的贫穷女孩儿去服务那些贵妇?拜托,她身上的穷酸味会把品牌调性拉低的!
“哇哦!”阿曼达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货真价实的羡慕,“直接接触VIC?这机会太棒了!我妈妈之前想帮我弄一个香奈儿精品店的实习,都费了好大功夫。Givenchy啊……虽然比不上香奈儿,但也相当不错了。多亏你每学期成绩全A,米勒教授才为你推荐。”
艾米丽吐槽:“你说的VIC,指的是埃莉诺吗?”
阿曼达道:“你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是傍上大款了,如今属于各大品牌的VIC。”
斯黛拉带着她一贯的评判口吻:“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虽然我知道你更倾向于去《Vogue》或者《Bazaar》这样的时尚杂志,但你知道的,现在这些品牌屋的实习,尤其是能接触到核心客户的,含金量越来越高。Wynne,你还在犹豫什么?”
三个女孩儿的目光都聚焦在沅宁身上,在她们看来,以Wynne的背景和品味,接受这样一份实习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顺便结交人脉。
沅宁端起黑咖啡,视线扫过那个被称为伊莱亚斯的男人背影,故作犹豫:“你们知道的,我更倾向于能发挥更多创意的地方,比如杂志编辑部。品牌屋的实习听起来有些枯燥。”
“拜托,Wynne,”阿曼达不赞同地摇头,“那可是Givenchy!就算只是帮那些太太们搭配衣服,也能积累顶级人脉。而且,实习津贴应该也不少吧?足够你每个月多买好几条新裙子了,毕竟老是问爸爸妈妈要也挺难为情的。”
“那好吧,我再考虑考虑。”沅宁用一个模糊的微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邻桌传来挪椅子的声音。三位男士似乎用餐完毕,伊莱亚斯·凡·德·伯格依旧背对着她们。
侍者为他们捧来放在银盘里的账单。
伊莱亚斯没有查看账单的具体数额,只是随意抬起手,他又点了一支雪茄,用另一只手抽出钱夹。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拿着雪茄的手,朝着沅宁她们这桌的方向,做了一个很快的手势。
“邻桌四位女士的账单,一并付。”
“好的,先生。”
那位蒙特福特子爵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但瞥了一眼伊莱亚斯,终究没有作声。
四位女孩儿皆噤声,交换着惊讶又带有一丝隐秘兴奋的眼神。她们虽不差这一顿餐费,但被一位如此品味、身份显然极高的陌生男士代为付账,依旧是一种罕见的、带着罗曼蒂克色彩的体验。
伊莱亚斯这才微微侧过头,他站着,灯光打下,沅宁只能看见他模糊的侧脸轮廓。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任何一个女孩脸上,而是越过她们,他的语调平稳,语法完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礼貌:“一点微末的歉意,为方才可能打扰了诸位女士用餐兴致。”
他指的,应该是之前斯黛拉那句关于“香奈儿精品店”的言论引来的侧目。
他支付账单的行为,绝不是一种对女士的恭维,他只是在维护他所在阶层的体面,或者说,是他自身不容置喙的权威。
他收回目光,炭灰色西装的褶皱如水银般顺滑地垂落,没有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
他并没有正眼看她们一眼,稍稍颔首过后,径直离开了餐厅。
“真是一位慷慨的绅士啊~”艾米丽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