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拖着身上那件沾染了泥点的素裙,走到大殿前的时候,殿内传出一阵阵的嘶嘶声。
她有些迟疑。不是被殿内倒吸凉气的声音惊扰,而是贪恋殿外那阳光,在自己头发上留下的余温。
她就拿样傻愣愣的站在屋檐下,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极力舒展,仿佛要快速苏醒过来,好好感知这个阔别十七年的世界。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转了个身,伸开双臂拥抱那秋日里有些凉意的日光。
日光里,她一直瞳仁漆黑如墨,另一只眸子湛蓝如冰。
大殿内丝竹声骤停,香炉中袅袅青烟盘旋直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住,只有两个人缓缓放下了唇边的酒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戴着面具,女人容色倾城。
男人垂下眼眸,女人勾起嘴角。
“有意思!”
这二人不约而同,带着不同的心境,发出相同的感慨。
“你干什么?还不进去跪拜各位大人?”
以中年男子急急赶来,伸手就要提着女子进殿。忽然,余光看见女子指缝中闪过的银芒,他立刻收回了右手,冷哼一声,入了殿内。
殿内人声鼎沸,众人都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红脖子大汉将手里的酒壶重重放下。
“颜知州,今儿是你家老太太寿辰,我等专门前来贺寿。你为何带着个妖人出来吓人?”
“此女面相骇人,难不成,她就是你家二姑娘颜尔?不是说颜家二姑娘貌若天仙,颜知州你藏着掖着不叫她见人,只为用他搏个好前程?原来,这金疙瘩,竟然是个祸水灾星!”
“原来如此。颜大人你文武双全,又曾立下战功,竟然没能封侯拜相,反倒来了这偏远之地做知州。竟是这个原因!”
“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十七年前颜大人在西北吃了败仗,连失城池六座,英名尽毁。莫不是被家中灾星所害?”
“家有灾星,颜知州这前程也就渺茫了!”
高坐上的巡抚,知府,刺史大人皆一言不发,神色玩味。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好了戏台子。
听见有人问询,颜尔走进殿内,但立刻被浓烈的酒气与春信香熏得捂住了鼻子。
颜知州怒喝:“颜尔,跪下行礼回话。”
颜尔瞪大了双眼。
“啊?这么多人,先跪谁?”
“当然是跪巡抚大人。”
“那其他人呢?都是来凑数的?”
“放肆!叫你跪你就跪!”
可是,颜尔细细打量高坐上众人,没有丝毫要跪的意思。
老寿星颤巍巍起身跪倒在地。
“诸位大人别见怪。这孩子一向如此粗鄙不知礼,并非有意冒犯。”
那位巡抚大人抚着山羊胡,看向颜知州。
“颜征,这真是你家二姑娘?这面相实在不同寻常啊。”
颜征跪地回话:“此女并非我颜家血脉。当年我兵败回朝,下人们在兵荒马乱中捡到一个婴孩。我不忍襁褓婴儿惨死,便带了回来。至于此女的眼睛,那是因为异族血脉的缘故,并非妖邪灾星。”
“异族血脉?”众人诧异。
颜征没有等高坐的人发话,立即拍了拍手。
从门外进来一个曼妙的身影。帷帽遮住了头脸。她衣着寻常,只是头上的各色宝石格外闪耀,纤纤手腕上挂着六七个珠串银镯,随着她的脚步叮当作响。
巡抚大人眼光闪烁,玩味之意更浓。
“怎么,这就是证据?那好吧,你,摘下帷帽。”
女子依言,露出一张深邃浓艳的脸,脸上一双幽蓝的眼眸。
颜征:“大人,此女来自西北大漠深处。她们族人多有蓝色,褐色的眼睛。关外鱼龙混杂,多有异族人行走经商。蓝色眼睛虽不常见,但也不是破天荒头一遭出现,不值得大惊小怪。所谓妖邪附身,灾星降世之言,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糊涂话罢了。”
众人的目光在那异族女子与颜尔二人脸上来回审视。颜尔却被那一张张矮几上堆得小山一般的烤肉勾去了魂儿。
知府大人爽朗一笑:“原来如此,今日也算长见识了。我们是来贺寿的,不是找茬的。颜大人跪着干什么?快快起身吧。你这儿的酒不错,快别小器,赶紧再搬三缸来!”
颜征笑着起身,果真吩咐人去搬酒。
颜尔心中诧异:“这,这关就这么过了?不是说天下人最忌讳灾星之相吗?异族人这么个借口,他们竟然会信……”
忽然,颜尔的目光停留在东下首方向,在后排角落,有个女子熠熠生辉。
“这是仙女下凡了?我的老天爷,这么好看的女子,扎在这么个污糟之地,不怕被这些红脸儿汉子抢回家做小妾?”
心里的话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口。声音不大,可足矣令人听得清楚。
那倾城女子一口酒卡在喉咙里,差点呛出鼻子。可她身边两个年轻男子却没忍住,口中的酒喷了满桌。
满殿的人瞬间吵嚷起来,拍桌子摔酒杯,个个脸红脖子粗,活像烤乳猪。
“竖子无礼!你以为我们是山贼还是土匪?”
“你这不知礼的小杂碎,谁家小妾是抢回家的?难道视礼法律例如无物?”
“哼,你这妖孽不要胡言乱语。谁家小妾是抢回家的?难道视礼法律例如无物?”
“打出去!免得污了咱们的呃耳!”
“住嘴!”老太太一声呵斥,声如洪钟。“休得胡说,那是张真人观中的大弟子叶姑娘与两个师弟。你可不要脏了人家的耳。”
那倾城美人儿默默瞅了颜尔一眼,目光瞟向那位异族女子。
颜尔瞬间了悟,想到一个问题。
“坏了,我也成异族女子了!那,该死的颜家不会要把我送去关外吧!又或者直接杀掉,免得碍眼?可,我娘的牌位还在他们颜家祠堂,我怎么带走?”
“算了!破罐子破摔好了。死前也要做个饱死鬼。那红彤彤的烤肉我非得吃个饱!”
颜征发话:“你出去,回头我派人将你送回关外,帮你寻找亲人。”
颜尔垂眸,挤出两滴眼泪来。
“多谢知州大人多年照拂。只是,为人父母者,将自己的孩子丢弃在荒野,实在是狼心狗肺,恬不知耻,人面兽心,衣冠禽兽,寡廉鲜耻,猪狗不如……我何必要去寻找这等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亲人?”
“住口!休得胡言乱语。出去!”颜征被骂的指尖直颤抖,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失了分寸。
颜尔却打定主意要赖着不走。
“今儿不是老太太千秋?哪有赶人的理儿?知州大人生气,倒失了官员气度!”
颜尔打算立刻入座,不给他赶人的机会。
眼下,所有的座位都满满当当。她眼眸一圈圈扫过那些义愤填膺指责呵斥她的人的脸,停在一个低头饮酒,坐在东下首中排矮几后的女子脸上。
那女子戴着一方木面具,只露出漆黑的双眼和双唇,头发随意垂落肩头,只在脑后簪着一支白玉簪。好一副潇洒肆意的派头。
于是,她舔了舔嘴唇径直走了过去。
那女子抬起了头,看着朝她走去的颜尔,眼中尽是诧异。
颜尔三步并作两步入了席,又觉得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直接坐下吃肉,有些不妥。她膝盖一弯,朝着上座依旧跪着的老太太随意点了点头。
“今儿是老太太寿诞,那就恭祝你寿比南山。”
说完,她挤在那女子身边。
“不好意思姑娘,让一让,挪点地方给我!”
那女子惊慌失措跳了起来,一下子窜上了房梁。
“哇,竟然会武功!好轻盈!”颜尔由衷的赞叹起来。
上座几人里,知府夫妇眯了眯眼。
“言儿,不得无礼。”
“言儿,你急得慌就出去,不要在这里当猴儿爬。”
颜尔臀部刚坐在蒲团上,听见有人叫她,就抬起了头,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没有无礼呀,只是蹭个位子吃点东西罢了。哪有客人赶主人的道理?”
那说话的夫妇瞪大了双眼,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刺史大人目光阴寒,与巡抚大人对视一眼。二人似乎交换了什么讯息。随即,刺史换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颜尔姑娘,那是知府言家的公子,言顷。是言谈举止的言。”
老太太呵斥:“还不跪下谢刺史大人提点!”
颜尔面色震惊,仿佛没听见此话。
“公的,公子?”颜尔不由得看向刚从房梁上跳下来的那人。只见他衣带飘飞,腰细腿长。
“呃,手比我的要大,身量比我宽,胸前似乎也不是很太平。”
颜尔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那男子起身便朝外走去。就在他侧身的时候,她看见了他喉咙那里明显的凸起。
颜尔抱耻一笑,起身拉住了他的袖子。
男子一时不妨,被拉了一个踉跄,袖子从肩膀撕裂,露出里头的大红里衣。
“咦,今年你本命年?”颜尔笑了,还翻起了自己的外袍袖口,露出殷红的一截袖子。“巧了,我也是本命年。”
男子不语,劈手夺回断袖向外走去。
巡抚大人威严十足的声音响起。
“衣裳也不必换了。红袍更合今日大喜的好意头。男人嘛,何必在在衣衫上下功夫?两壶酒下肚,只怕要热的脱外衫了。”
那言顷只得点点头,抱拳行礼,坐回原处。
颜尔连忙挪了挪,给他让出个位子。
“哎,好像是个哑巴。好可怜!”
言顷铁青的脸藏在面具后,眼神飘忽不定。
“不让我离席,又许这疯女人流下。”
他的眼神盯向那位依旧跪着的异族女子,心头一跳。
“坏了!他们向颜家发难,就是为了引出这个异族女子。这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该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