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局无解。”
殷禛话音刚落,只听“咔哒”一声,罩住他右臂的手笼开始收缩,中心一根金针泛着冷光,直刺向殷禛右掌掌心。
阿昙目光闪电般落向殷禛右手。
修长有力,修剪干净,一看便知向来养尊处优。就是这双手,将身上的月白色长袍解下递给了自己,可也就是这样一双手,下一秒就要被金针穿透,血肉模糊么?
阿昙下意识地攥紧身侧小金球,拇指暗中扣在了金球的机关之上。就连程雨喧也从倚靠在墙上的姿势直起身来,握紧剑柄,随时准备好掠起。
殷禛对面的青袍男子皱眉看向面前这个年轻公子,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他要放弃此局?可他的语气为什么如此轻松,仿佛下一霎那将要被金针洞穿的不是他的手掌。
青袍男子似乎也有不忍,道:“阁下若再试着落子,或许还有机会。”
“机会不在当下,而在三步之前。”殷禛的声音冷定如常。他掌心已经沁出一丝殷红,一阵钻心的刺痛让殷禛微微蹙眉。
“咔哒。”
机关停下了。
青袍男子面色复杂,道:“什么意思?”
“三步棋重下,此局可解。”殷禛从棋盘上拾起了几颗黑子,正好对应黑子在这棋局的最后三步。
青袍男子皱眉道:“说下去。”
“你的这盘棋局并不是寻常棋局,而是模仿两军对垒。正如你所说,棋局如战场,战场上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事情时有发生,人们喜闻乐见,传为佳话。可须知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若真是用兵如神,就不该让黑子陷入如此困境。”
“你问我黑子应该怎么赢?我只能告诉你,黑子于内布局松散,于外被白子分作两股力量左右合围。黑子之困局,并不只在于白子环伺,而在于白子在另一处埋伏,伺机而动。内忧外患,则必须攘外安内,先将埋伏的白子灭尽,方可让黑子活过来。”
“可白子已连接成片,如今想再杀尽,是蚍蜉撼树,正如仅凭区区人力,无法倒提江河。”
“所以此局,无解。”
听着殷禛缓缓道来,青袍男子的脸色一分分白了下去,盯着面前这个年轻公子。
这年轻公子说得分毫不错。
他正是按照一场胜负已定的战役,设下的这局棋局。他知道黑子命数已绝,但是总归还是存了一份侥幸。他希望有谁能破此局,为黑子脱困,可如今被面前这人点破他的妄想,心中最后那点火光也被吹灭了。
一、二层楼的设计精巧,却有解法。经过两轮比试,不说登楼者心中会升起贪念,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止步于三层楼,就算心性淡泊之人,也不会相信第三层的棋局竟真是一局死局。这里四下空旷,加上手笼的威胁,寻常人在这种气氛之下,极易心神不宁,精神恍惚,根本不会怀疑这局棋本身无解,而是怀疑是自己没有找到解题之法。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公子,竟然这样笃信自己的判断。
程雨喧也侧头打量殷禛。习武之人时时刻刻将命悬在刀尖,是以磨练得心性坚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而这个人实在是很有趣,半点武功都不会,心性却远超寻常的习武之人。
“过关。”青袍男子颓然将手中的白子扔进棋奁中。 “三位请上四层楼。”
阿昙暗自松了口气,将手从身侧小金球的机关上移开了。
黑衣劲装的年轻公子将右手从手笼中抽出,长身而起。
“等等。”青袍男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照你的棋力,不至于下出开始那两步废棋 —— 那两步棋有何用意?”他既然都能看出这是一局死局,却又为何下了两子?或许这年轻公子心中,并不像他面上表露出的那样毫无波澜。
程雨喧侧头看向殷禛,她也很好奇。
空荡荡的三层楼,一片寂静。楼下不知比试进行到哪一步,竟半点声音也没有传上来。
“我怕有人担心。”
殷禛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当时阿昙脸色惨白,他知道她心中焦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心中一乱就随便下了两子。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下那两子实在是很多余。若是他的猜想没错,这局考验的是心力,那片刻之后危机立解,不必多此一举。若他猜错,此局可解,那金针洞穿他的掌心,那两子也不过是暂时缓解了她的焦急,又有何用?
只是他实在看不得她脸色那样差罢了。
阿昙身形一滞,心跳如擂鼓。
她还是僧人的时候,每日修行追求的不过一个无悲无喜,无怒无怨,她想做得好,至少和师兄师弟们一样好,所以很努力地将自己的情绪藏进心里,恨不能用一块大石头将其封死,半点也不要溢出来。藏得久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情绪。
如今他却看出了她的慌乱,毫无章法地安慰她。
“原来如此。”青袍男子的笑声从殷禛身后传来,“最后一局,希望公子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好气魄。”
还未行至四层楼,三人已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花香味。如今正值春末夏初,三人感受过了一层楼雨帘倾斜而下带着的微微凉意,二层楼铜盆中炭火烧得旺而带来的闷热无比,看过了三层楼青袍男子独坐屋心满眼萧瑟,到了四层楼却忽觉心情大好。这层楼两侧花几上摆满了奇花异草,绣球花、石榴花、鸢尾花,还有些不知名的花种,布置这层楼的人显然品味不俗,花的种类这样多,却不觉艳俗,只觉得将夏日风光尽收此楼中。
阿昙听程雨喧嘟囔了一句:“春夏秋冬倒是被他们收全了。”
四层楼同三层楼一样,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守楼,他身着白衣,半躺在梨花黄弥勒塌上,手中握着一册古卷,书页微微泛黄,见三人上楼来,放下书,站起身来向三人微微含笑示意。他面前摆着一个长长的檀木长桌,桌上四个白瓷小碗,里面的水澄澈无比。长桌旁还有一缸睡莲,睡莲开得正好。
那白袍男子笑道:“三位来到四层楼定然武力智力皆是不俗,当属江湖中的佼佼者。这一轮,却不比那些,只比运气。”
运气?
一路过关斩将来到四层楼,以为四层楼的比试如何凶险,竟然是比试运气。
“怎么比?”阿昙皱着眉,半点不敢放松警惕。
“简单,这四碗水中有一碗是清水,其他三碗都有毒,挑选一碗喝下去,没有中毒,就是过关了。”
程雨喧随意拿起一碗,道:“若是选到了毒水,没过关,又如何,给我解药让我下楼?”
白袍男子道:“姑娘说笑了,若如此简单,怎么配得上璇玑楼的四层楼试题?这毒药喝下去五脏俱焚,让人痛不欲生。这毒半个时辰之内便会走遍全身,能寻得再好的医生也来不及救治,就算侥幸得名医诊治,治好之后也会失去五感,等同一个废人。”
五感尽失……阿昙尝过眼盲的滋味,少时的那种恐惧又一次席卷了她全身,她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殷禛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拿命去赌?”
白袍男子重新拿起书卷读了起来,道:“公子若一定要这样说,也无不可。若是不愿赌,现在离开就是。”
程雨喧道:“璇玑楼的消息值一条命?太贵了吧。”
白袍男子瞟了一眼程雨喧,道:“此言差矣。有些消息,用命都换不回。如今璇玑楼给你们这个机会,用性命去拼得一个消息,有何不可?”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书卷上,“更何况,多少江湖豪杰都想要得到璇玑楼的消息,武、财、棋、毒厉害的人不在少数,如何能让比试结果公平,让众人信服?”
他伸手向上指了指,道:“天意。天意最公平。”
程雨喧一笑,道:“倒也合理。”
阿昙仔细盯着那四个白瓷碗,恍若未闻。殷禛微微皱眉。他向来不信什么天意。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来。
阿昙回过神来。她见过这个白瓷瓶,那是在漠北北狂府邸,殷禛虚弱到极点,让她从他怀中掏出这个瓷瓶,服下几颗后才能继续前行。记得他提过,那是宁不许制作的许生丸,可解百毒。
她已猜到了他的打算。先服下解毒的丹药,再去选瓷碗,就算选到了有毒的那碗,也不必担心。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可这水中究竟是什么毒毕竟谁也不知道,若许生丸偏偏就是解不了此毒,又该如何?
一念至此,阿昙伸手去夺那瓷瓶,殷禛却紧紧抓着,不肯放手,他手上刚被金针刺破,虽伤口极小,但毕竟刺入掌心几分,用力则刺痛无比。
程雨喧偏头一瞧,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看殷禛二人神色应该是什么解毒的药丸,便也不多嘴。
殷禛见阿昙紧紧抓着瓷瓶不肯放手,压低声音道:“你难道还有更好的解法?”他曾靠着许生丸多次化险为夷,自觉心中有数。
阿昙急道:“有!”
话音刚落,阿昙忽然觉得一阵劲气直袭身后,她侧身躲过。那劲气却不是冲着她而来。
一册书卷直击殷禛手中的装着许生丸的白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