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只听雨帘滴落木盆的声音,永无止尽般。
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盯着雨帘发了一会儿呆,又转头将目光落在了身旁的殷禛脸上,一动不动,像要将他的脸盯穿似的。殷禛意识到来自身侧的注视,不闪不避地看回这少年,半晌,也不见少年开口。
殷禛不禁失笑,道:“你觉得我脸上有此局解法?”
阿昙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你怀里有银票。”她记得殷禛在和自己同行去寻归元寒昙途中,曾给铸剑师吴铭一张银票以换得如今身侧的佩剑,想来殷禛是会随身携带银票的。
殷禛一怔,又笑:“你要来银票干什么?”
阿昙微微抬头,看向高处,殷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雨帘的尽头是横木,木头不知道被什么刺穿成一排小小的孔,应是计算精密,孔的大小正好能持续不断向下一滴一滴漏水,这才形成雨帘。
他神色一凛,心下了然。
“我来。”
四下静默中,众人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走上前去,见他面容清秀,身量瘦削,都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人群中却有一双眼睛,看向阿昙的时候带了些许探究和不甘。
祝婉本想直接离开画舫,无奈画舫已沿河向前驶去,照她的轻功无法一跃上岸,正好有两个长相俊秀的江湖侠客邀她和师妹一同组队,她便应下了,却总归是无心比试。正在她心思游荡的时候,却看见阿昙上前挑战,倒是让她打起了精神,她倒要看看,这个姑娘到底有什么本事。
黑衣青年面无表情,道:“请。”
阿昙身侧金球已变为软剑,只见她扬剑挽了几个剑花,不见她动作如何迅速,却见雨帘被一斩为二,下方的雨帘倏尔落下,她隔空盘手向上,上方的雨帘的下落速度则迟缓了一瞬。
众人又惊又叹。惊的是她的内力不见雄浑,可威力竟然可以比之肖横。叹的是她想效仿肖横此前的破局之法,未免托大。珍珠散落漳绒各处,若还想一瞬间刺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便是这一瞬的空隙!
阿昙目光冷定,高扬左手,十数张纸在空中散开,层层叠叠,如光如雪。
众人惊呼。
“这是什么?”
“银票?”
“她要干什么?”
阿昙足尖点地,飞身跃起,身姿轻盈如烟,软剑折成了一个个半圈,将银票贴合横木,堵上了横木上的小孔,正是因为化骨水腐蚀万物,银票稍粘小孔,便立刻贴了上去。
只见雨帘由一整片幕布,慢慢变窄成半帘,再变为一小注,像是一把慢慢合上的骨扇,最后完全消失。
阿昙长舒了一口气。好在这化骨水并不算烈,不然区区十数张纸,顷刻间就能被其腐蚀穿透。
她收剑于侧,从漳绒上拿起一颗珍珠,置于手心,看向黑衣青年,道:“如此,可算我过关了?”
众人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程雨喧第一个喝起彩来,其他人才回过神来跟着叫好。殷禛眼中含笑,目光只看向那个穿着自己长袍的少年,却没发现人群中祝婉看向自己,神色中的不甘更盛。
黑衣青年脸上也闪过一丝吃惊之色。每次挑选比试,主人都会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预先猜测挑战者可能想到的对策。设下这一局武试时,他也曾想过用堵上滚木上的小孔来破局,可是主人嗤笑一声,告诉他这一局的要点只在于以极强的内力和极毒的准头来破局,即便有人想到了他所说的解法,也不会去做的。因为挑战者如果遮盖了小孔,在他之后挑战的人便得了便宜,在化骨水腐蚀遮盖之物之前,取珍珠如探囊取物。
世上的人多是攀上了高台,便斩断绳索,绝了后来者的念想,而不是施以援手,让他人也能登上高台。
黑衣青年回过神来,道:“过关,请上楼。”
阿昙、殷禛和程雨喧三人向富钱道人抱了抱拳,便径直上了二层楼,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金铁交击之音,应当是在争抢取余下的八颗珍珠。
一层楼左右开着几扇花窗,虽河面无风,但屋子毕竟连接外界,自有一股清爽之气,紫檀木制的台阶镶嵌着白玉,触之亦是一阵寒意。
忽然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阿昙觉得脸上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轻轻一抹,是一小撮黑粉。却只见几人气势汹汹地下楼,打头的是肖横,身上的长衫已经不见,只余一层里衣。阿昙疑惑地看着肖横,肖横似乎是觉得她在看自己的笑话,白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径自下楼了。
这是没通过第二层?
阿昙登楼越高,却越觉得憋闷,额间几乎要生出细密的汗来,直到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看到二楼布置,她才明白为何这样闷热。
二楼比之一楼整体小不少,长度却一样,整个房间则显得窄而长,堂上摆着七个紫檀盘子,上面空无一物。房间的四角都摆上了铜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烟火味弥漫在空气中。如今春末夏初,天气本就有一丝热意,断不至于需要烤火取暖,这当与第二局财试的内容相关。
二楼守楼的青年身着灰衫,抬手指了指屋子西南处挂着的琉璃牌子,道:“请将身上贵重之物抵换成银票,即可入局。财物价值越高,兑换的银票越多。能够将银票放在堂前盘上即为通过。行至堂前时,银票不能用衣襟或其他物件做任何遮挡,否则即刻出局。”
阿昙微微一怔,细细读了读那琉璃牌子上的字,上面写得很清楚,金银珠宝、华服古玩皆可抵银票,不同的物件对应着不同的银票张数。
倒像一家当铺。
阿昙低声问殷禛道:“你身上还有银票吗?”
殷禛从怀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道:“最后一张。”他虽然会随身带银票,却带得不多,刚刚第一关的时候已经用掉大多数。早知二层楼是这个规矩,便该从那暗阁之中多拿几张。
阿昙低头细细思索。一层楼比试设计精巧,二层楼当不会只是放张银票这样简单,只有一张银票不知够不够。
“阿昙姑娘,第一轮你辛苦了,这一轮我来吧。”
还未等阿昙思考出个结果,人影一晃,殷禛手中的银票已经到了程雨喧的二指之间,只见她上前一步,看向那灰衫青年。
阿昙知她武功轻灵无比,虽然在昙林后山未曾亲眼目睹,但是对此毫不怀疑,只道:“程姑娘小心,肖横几人武功不弱,他败下阵来,这一关定不如看起来这样简单。”
程雨喧转头对阿昙眨了眨眼,示意她放心。
灰衫青年见她们选定了人,朗声道:“财试开始。”
阿昙和殷禛二人站在堂下,看着程雨喧慢慢走向堂上,炉火正旺,两人全神贯注地盯着程雨喧,竟连热意都忘了。程雨喧走在其中,只觉得一阵阵热浪袭来,心中也起了一丝烦闷。
阿昙忽然听到极细微的两声“咔嗒”,脱口而出道:“小心!”
程雨喧蓦地向旁看去,只见屋子两侧的墙壁上露出了数十个小孔,从孔中突射出裹着油布的火箭来,带着火光呼啸着直射向位于屋子最中心的程雨喧,数量之多,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程雨喧足尖轻点,闪转腾挪,瞬间躲开射向她周身的数十支箭,长剑出鞘,阿昙只见剑光如星坠,如雨落,点点银光遍布整个屋子,一剑剑气未止,下一剑的剑气已然腾起。
好一招风雨潇潇,数十支箭竟然无一能近其身。
阿昙刚放下心来,只见程雨喧手中火光大盛,握着的那张银票顷刻间燃尽了一半,黑黢黢的余烬漱漱落下,火舌还在向上攀升,程雨喧也是一怔,蓦地脱手,银票落地之时,最后一点银票也化为灰烬了。
阿昙心中一惊。
原来这才是这一轮比试的重点。难怪一开始要将身上的贵重之物换成银票,银票遇火即燃,即便箭矢没有射中银票,只是微微火星触碰银票周围,即可让其燃烧,难度陡升。
阿昙蓦地回过神来,问灰衫青年道:“华服亦可抵银票,对么?”她身上的这件月白色长袍无论刺绣还是布料都是上品,当换得数张银票。
殷禛看向阿昙,微微挑眉,可阿昙没有注意到,她目不斜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灰衫青年的回答上。
灰衫青年淡淡道:“一旦进入比试,不可再换器具。公子在第一层楼比试时没听过这个规矩么?”
阿昙怔在原地,仿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了全身 —— 就这样出局了么?
灰衫青年不再看她,朗声对程雨喧道:“姑娘落……”
“等等。”
“败”字还未出口,只见程雨喧脸上狡黠一笑,没有半点出局的失落之意,笑着打断灰衫青年,说着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来。
在场众人皆惊掉了下巴。
“这……这是?”阿昙结巴道。
“富钱道人那里顺来的。”程雨喧手腕微翻,长剑于虚空划出一道鸿光,笑道:“他既然说谢谢你替他赢了不少银钱,难道不分你一些?”
只见她目光一凛,再次向堂上走去,箭阵也随着她的脚步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