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安魂曲 第42章 十一月06 可以选择留下吗？

餐厅里依然装点着十一月初亡灵节还未来得及取下的黄色万寿菊和墙上挂着彩色剪纸，灯光调得很暗，每张桌子上点着微微晃动的蜡烛，空气中弥漫着玉米饼和烤肉的香气。

他坐下来，微微向我这边探身，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的餐巾纸，像是想说点什么，又有些迟疑。

“刚才的电影，你觉得怎么样？”

烛光摇曳，他脸上的雀斑若隐若现，像是有一个影子小人在他脸上跳起了即兴的舞蹈。

我想了想，无名指缓缓地沿着杯沿转了一圈，轻声道：“我很喜欢。”

“嗯？”

“没有那种激烈的情绪，也不是单纯的悲伤。”我抬起头，缓缓道，“我觉得有种……说不清的共鸣。”

戴米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微微偏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身上。

“那种辽阔的风景，那种一个人穿越世界的感觉，镜头很静，钢琴乐很缓，甚至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可是……”我停顿了一下，轻轻吸了口气，“很美。”

“美？”

“像是一种极致的孤独。”我的声音很轻，“但在那种孤独里，又生出一种……自由。”

戴米恩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扬起：“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我怔了一下，“为什么？”

“你啊，”他轻轻笑了笑，“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那种会喜欢独自坐在天空下发呆的人。”

我愣住了，感觉身体里的风铃被微风带响了。

“那你呢？” 我问。

“和你一样，我也喜欢那种绵长的公路上，全世界只有一辆面包车的感觉。”他拿起一片玉米片，沾了很多牛油果酱，放到我碗里。“只是......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她遇到了那个大卫，没有选择留下。”他犹豫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她如果留下了，不是就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不用漂泊了吗？”

我抿了一口调酒，有点甜有点辛辣的味道，我还没有完全习惯。“可是，我觉得选择继续独自上路，才是弗恩。”我又抿了一口，想着怎么说，“大卫是个很好的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我想，这可能不是她需要的。”

或许她永远只是个旁观者，一个站在对岸上远远张望的人，一个不走入人群中去的人。不是那个真正身在其中的人。

“那，如果你是弗恩，你也会选择离开吗？”戴米恩的声音很轻，像是藏着某种不确定的东西。他没有直视我，只是用食指指尖摩挲着杯沿，眼神落在桌上摇曳的烛光里。

我下意识地握紧杯子，想起那个问题，是留下还是离开。

“我不知道。”我轻轻地说道，嗓音在暖黄的灯光里听上去有些模糊，“但是……每个人最终都是孤独的，不是吗？”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但没有立刻开口，像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无论身边是谁，我们终究还是会越走越远，由不得自己。”我缓缓道，“人微小如尘埃。”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怔了一下。这听起来太像林家森会说的话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口一紧。林家森的沉静，他的宿命论，还有他那种对孤独的超然，这些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安心，可是……

我下意识地看向戴米恩。

他垂下眼，手指轻轻敲着桌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落在木质表面上，像是在权衡什么。

然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低而坚定：“可即便如此，还是可以选择留下的，不是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指责，也没有不耐烦，只有某种固执的坚持，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为，在和林家森交谈过后，我已经可以接受这个宇宙的无常，接受人与人之间终将分离的事实。我以为我可以像他那样，看开所有的漂泊，心安理得地做个旅人，让生命的相遇和错过都成为时间的注脚。

可戴米恩的话，却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地勾住了某个我不愿去触碰的角落。

我是不是也渴望过某种归宿？某种可以留下的理由？

“话说.....其实我的研究方向是凝聚态物理。”戴米恩忽然咳嗽的两声说道，打破了我的思绪，“你知道吗？在热力学里，有一个概念，叫做熵。”

他的语气平静下来，带着一点属于理科生的专注，“在封闭的系统里，熵总是增加的，一切都会趋向更无序、更混乱的状态。简单来说，就是世界的本质是走向分离的。”

“混乱？”我怔了一下，眉心微微皱起，低声道：“怪不得，总觉得有洗不完的碗、叠不完的衣服、收拾不完的东西……”

他笑了，像是没想到我会这样理解：“嗯，也可以这么说。”他顿了顿，轻声补充，“所以，有人说生命以负熵为食。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对抗熵增，把原本散落的分子、无序的原子，聚合成血肉之躯，凝聚成家庭、社会、文明。”

“对抗熵增。”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心底的某些思绪缓缓交错着。

“对抗熵增。”他也轻轻地回应。

我们对视了一瞬，谁也没有打破这短暂的沉默。

我垂下眼，手指缓缓地沿着杯沿转了一圈，轻声道：“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一切都注定要逐渐走向混乱……那人和人之间的别离，或许也是必然的吧。”

戴米恩安静地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开口：“也许是吧。” 他说道，“可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逆着这个过程，去试图留住点什么吗？”

我怔住了，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撩动了一下。

留住点什么吗？

这句话，让我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