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往年的经验,这个时候,最难的就是倒时差。
我的睡眠本来就浅,梦境纷乱,神经又无来由的敏感。有好几次,连着一周都没怎么合眼,整个人心神不宁,像是被困在无形的风暴里。
今天倒是意外地,刚躺下没多久,便觉出一丝倦意。半梦半醒之间,身体仿佛被湖水缓缓包裹,水波如绵软的被褥,轻轻地拍打着岸,将我带往更深的地方。我听见隐隐的低吟,如同遥远的安魂曲,细微、悠长,渐渐地,将我沉入水底。
就在那刻,恍惚间,我仿佛听到有个幽远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
“安安……”
我倏地一怔,睁开眼,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天际泛着淡紫,几颗零散的星子仍悬在夜幕,细小的雨点轻落在屋顶的瓦片上,雨似乎已经下了一阵子。
我一边锁上窗户,一边暗自责怪自己的疏忽,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有什么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那声音很轻微,如果不细听,几乎察觉不到。但在这深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根细丝,慢慢地拽紧了我的神经。
是老鼠吗?可是今天收拾时,明明打扫得很干净......
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微不可闻,却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我的拳头不自觉收紧,眼神落在壁橱的一角,注意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我犹豫了片刻,随即起身,随手拿起桌上的厚实的书,缓缓走过去,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柜门——
衣物静静地挂在里面,叠好的几件毛衣堆在架子上,隐约还能闻到洗剂残留的微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下一瞬间,声音消失了。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终于松了口气,正要关上柜门,然而下一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清楚、更贴近,仿佛就在眼前:是从柜子底下的抽屉里传来的。
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眉间微微发凉。
那声音……太轻了。它像是一种细微的呼吸,隐隐的、断续的,还带着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我的后背一阵寒意,不知是恐惧,还是某种预感。我盯着那个雕着绿藤的铜把手,青绿的铜锈沉积在表面,似乎积满了无法诉说的沉默。指尖触到的一刻,便觉后脊发凉,金属的锈味隐隐传来。
我屏住呼吸,缓缓拉开抽屉的一角——
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刚才整理时放进去的几本薄薄的笔记本、备用的信封和几张友人寄来的明信片静静地躺在里面。我皱了皱眉,抽屉里的东西全都一动不动,没有什么异样。可刚才……明明有声音。
我刚想松手,那声音却突然变得更清楚了。不是从抽屉里,而是——更深的地方。
我吸了口气,握住铜把手,缓缓地将抽屉往外拉。拉到一半时,力道忽然受阻,像是有什么东西夹在了抽屉与柜体之间。我停顿了一下,又试着拉了拉,隐约感觉到那东西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发出摩擦声。
我屏住呼吸,稍稍倾斜抽屉的角度,然后一鼓作气将它整个抽了出来。
瞬间,仿佛得到了等了一世纪的赦免,积尘如潮水般翻涌而出,它们在空中狂舞,攀上我的手指、发丝,细小的颗粒窜入鼻腔,带着某种熟悉的、微涩的味道。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翻开一本旧书,总是忍不住贴上去,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缓缓睁开眼,在尘埃落定的光晕里,一张薄薄的纸片静静地埋在那些失败的逃亡者之间。
纸片的表面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般的灰尘,时间在上面留下了浅淡的痕迹。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提起纸片,白底纸片上有着模糊的、依稀可辨的被岁月风干的字迹,我努力辨认,写着的好像是:
To 森
From 枝
随即,我把纸片翻转——
那是个安静端坐的青年。
下巴微微扬起,肩背挺直,举止间透着一种清正的气度。可他的眉眼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蹙。那不是焦虑,也不是刻意的凝思,只像是还未完全从少年里褪出的某种青涩,轻轻扰乱了他本该沉稳的轮廓。
他的黑发柔顺而轻软,几缕刘海垂落在额前,微微遮住了眉骨的锋线。发梢处,却又有几缕倔强地翘起,像什么未被妥协的执念,还带着一分未经修饰的真实。而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黑白影像里,那双眼睛映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光。静默,却像是捕捉着什么,沉静得几乎透明,又似乎藏着什么情绪。若有所思,却未曾言明。光影落在他的瞳仁里,制造出极细微的明暗交界,让我分不清那是天生的深邃,还是时间留下的层层叠影。
他的目光透过相纸,静静落在我身上。
这张银盐黑白照片,不知在壁橱的阴影里沉睡了多少年。它逃过了尘世的动荡,也避开了岁月的侵蚀。纸张边缘已有些泛黄,但影像依旧清晰——仿佛那一刻的光影,从未真正褪去。
我握着照片,怔怔站在原地。
窗外的雨落得更细了些,风拂过窗沿,像是某种久远的、被低声唤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