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几人所处的位置还在会客厅,高尔森还垂着脑袋没有醒来的征兆,杜黄粱还撑着脑袋,将坚果壳按种类顺序排列组合。
她听见动静便迅速坐直了,“你们醒啦,咦她怎么还没醒?”
小弗一只手扶住额头,一只手从桌上摸了个空水瓶,“咚”得一下敲在了高尔森头上。
“额!”于是她终于醒来,她一睁眼就扶住了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昏过去了,头好晕啊…”
“啊这个就是这样的,第一次都会很晕,抱歉…”杜黄粱小声地说着,就发现成香五完全没有异常情况,有些惊讶道,“你的脑袋好结实啊!”
“嗯。”成香五点头。
窗外还亮着,梦不算长。
“…我们确实见到了您的姑姑。”谢无常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感谢您的帮助。”
“没事没事…”杜黄粱连连摆手。
“为啥我没见着?”高尔森又急又疑惑,“就我晕过去后就没了吗?怎么这样?”
“别急,我们确实问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谢无常勉强笑着说,又看向了杜黄粱,“同时她也托我们为您带话。”
“我?”杜黄粱疑惑,“她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和我说?”
“她是这样说的,她因为身体原因,以后再也没办法直接与您见面了,希望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谢无常说,“我认为,她也不希望看到您违背自己的想法提前结束生命的。”
“…这样,啊。”杜黄粱愣愣地说,“这样吗?”
她低垂下头,没表现出喜意或怒意,只是陷入了思索之中。
“请您好好想想吧。”谢无常点头,“那我们也该走了,感谢您的招待。”
“也感谢您为我们提供如此优质的景点体验,哪怕是需要从市区步行至此也是值得的。”小弗说着,也站起了身。
“诶?!”杜黄粱一惊,“你们,你们要走啦?”
“这些都给你。”高尔森抿着嘴说着,将帆布包里的零食猫条都掏出来摆在桌上,以及那张在这里格格不入的放诈骗宣传单,并将垃圾收了起来,古朴的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放着颜色鲜艳的各种包装,像是要办派对。
但杜黄粱只是愣了下,看了眼几人,又回头看成香五,着急地问道,“你们不多待一会吗?我们家可以过夜的呀,我还会做饭,虽然可能不怎么样但是肯定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杜女士,很抱歉我们还有其它事得先离开了。”谢无常轻声说,“但我可以送您去市里看看,那位——”
“不行!”杜黄粱立刻就否定了这条路,她甚至没有犹豫过,但她的声音很快就又恢复了惯有的轻微,“…好吧,你们要走了,我送你们出去。”
“…总之,这是我的名片。”谢无常沉默片刻后,将纸片放在木桌上,“我是一名警察,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杜黄粱的视线注视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片,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回了笑容,“…嗯,谢谢你。”
会客室里的人终究是都离开了,高尔森去了趟厕所,谢无常和小弗在门前连廊处讨论关于解决问题的问题,成香五站在内屋处等着,杜黄粱站在她旁边,她脚边站着爱丽丝。
“…那个。”杜黄粱小声开口,“你叫成香五,对吧。”
“嗯。”成香五点头。
“其实啊,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了。”杜黄粱说,“我有个叔叔叫杜行轲,他在我出生前就离家了,十三年前我听见大门外有人敲门,说是什么什么法院的,说杜轲去世了,按照血缘关系他的孩子成香五应该由我们家抚养。我害怕,就跑回屋子找人,爷爷奶奶说他本来就违反了家规被赶出门,死在外面就不算杜家的人了,所以他的孩子也不算是杜家的孩子。”
闻言,成香五不知作何反应,守住那扇门的似乎总是叫“规矩”的东西,所以那些坐直升机从上空飞过的人不必在乎规矩,是因为她们不走门。
“…要是我当时直接开门了就好了。”杜黄粱小声说,“对不起。”
“你开了门也没有用。”成香五摇头,“不必在意。”
杜黄粱开了门也会有其它杜家的人把门给关上,甚至她没开门还可能避免了一场冲突。
“其实啊,我在想一件事。”杜黄粱的声音发紧,她双手抓紧了自己的布衫,抬起头,黝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向了成香五,眼底闪起了光。
“…什么事?”成香五问道。
“当时确实没办法,但现在可以。”杜黄粱一只手抓住了衣领,脸颊发红,“我,我现在就是杜家的家主了,我说什么就算什么,所以,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正面对成香五,“所以能拜托你回来当我的姐姐吗?”
有什么亲情似乎要萌发了。
这要求着实让成香五不知如何应对,她看着眼前的人,倒也没觉得多一个人叫自己姐有什么好变扭的,但显然杜黄粱的要求里“回来”两个字占比不少。
她当然不可能回杜家,她还有工作呢。
“…我——”成香五刚想拒绝,杜黄粱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动作之快让她一时没能避开。
“回来吧。”她激动得手都在抖,“你回来当我姐姐吧,你比我大,你回来你就是家主,咱们家还挺大的,这么大个屋子院子都是你的!”
“不是。”成香五抽了抽手,没抽回来,“我在外面还有工作,没法在这待——”
“杜家的人受仙人眷顾不需要工作的!”杜黄粱把手抓得更紧了,“你的任务就是当家主,这除了晚上吵就没啥不好的,你要是嫌吵我帮你把后山的树都拔了!”
“…听我说。”成香五尝试平复她混乱的语句,“我不想当家主,你如果不想当可以直接不当,没必要留在这里。”
“怎么可能呢?”杜黄粱愣愣地看着成香五,瞳孔反射人影,“没有家主下一个雨季就没人能入湖了。”
有什么亲情的本质因萌发而出土露面了。
“…所以,你找我回去,是想让我替你跳进去?”成香五沉默片刻后问。
“你是杜家的人,当然要这样做啊?”杜黄粱理所当然地说,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说道,“你在外面这么久了一定不习惯吧,没关系,爱丽丝会把你的那些留恋全都吃掉的,你不用担心!”
成香五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她看向那坐在一边□□的爱丽丝,又想起那浑浊腥臭的泥潭,迅速一挥甩开了杜黄粱的手,后退了一步。
“我拒绝。”成香五说。
杜黄粱愣在原地,表情从震惊逐渐弱化为不解,随后她低头,短暂地思索了一番,最后看向成香五时,她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就在成香五考虑怎么回绝对方时,只见眼前人身型一晃,随即本平静的空间被旋起的风压扰乱,她只来得及抬手挡住从身侧袭来的巨力没来得及稳住重心,结果就是她的上半身连带着她的四肢一同被踢飞出了内屋,直直落入石砖广场中。
突袭者没下死手,但这也是相对成香五的身体素质而言的,换做旁人这一腿得折上三五根骨头。
“…那个飞过去的是什么?”谢无常直愣愣地看了过去,她的衣角被迅风卷起,两三秒后才得以重新贴回身上。
“是新上演的好戏。”小弗说着迅速退开几步。
飞影之后,杜黄粱垂着头从屋内走出,脚上没穿鞋,路过二人时抬起头来朝她们笑了笑,“啊,你们这些外人可以先走了,抱歉不送你们啦。”
“不是——”谢无常还想说些什么,杜黄粱没打算听,转动脑袋朝向已经重新站起来的成香五。
“你的身体真的很结实啊。”她感叹道,“明明是在外面长大的,不愧是我姐姐。”
成香五将外套脱下丢在地上。
下一刻,本站在近十米开外的杜黄粱肩一矮,伏身弓背,只有脸如捕食者般一直朝向自己的目标,她从原地消失后仅留下一抹残影和被踩碎的石砖,几步一跃如箭般刺向前方,极近处她抬手作掌,以破空之速抓向前方脖颈。
她的指甲大概并不是为了抓开什么而留的,但捕猎时同样有用。
侧身抓住那卷着布衫的手臂,成香五顺势化力一带一拉,没成想那手臂就也顺势向前,杜黄粱脚尖点地,空手刺出向上直取颚骨。
而即将被刺中的头颅没有低下观察攻击者的打算,成香五目视前方,左侧头避开上勾拳,空手攥住其手腕,以擒拿势将手下人翻折下压。
刀就在身后,但她没想杀了这人,别的不说,谢无常还看着。
但杜黄粱竟就此背对着擒拿者以腰部发力反腿甩鞭,她力度极大,几乎与山间野兽一般毫无标准架势,招式之间全是冲着达成目的去的功利性,行动逻辑为仗着自己与全身上下肌肉关节的熟悉为所欲为,且没有丝毫防守的打算。
以伤换伤不划算,见状成香五松开手后仰避开冲着腰部的横扫,并后翻两次拉开距离。
横扫落空的杜黄粱和猴子一样在半空中就调整好了平衡,她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再次看向成香五,再次伏身,冲刺比第一次更快几分。
“我不过就离开了一会…”谢无常无力地看向小弗,扶住了下滑的墨镜,“她们怎么打起来的?”
“家务事。”小弗说着在内屋入口拍拍衣服就坐下了,“这种等级的斗兽可不常见。”
“…我们就这样看着吗?”高尔森小声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上个厕所出来就变成了这样,“她们是在打着玩?”
“杜黄粱小姐迫切地想要一位亲人,哪怕是四肢不全的。”小弗笑着说,“你也可以不看,或者考虑给你香香姐加油哦。”
“爱丽丝?”高尔森低头看向还在舔自己脚的猫,“爱丽丝你想想办法呀。”
爱丽丝换了只脚继续舔。
刺拳,格挡,擒拿,躲避,二人你来我往之间四肢动作快到肉眼无法精确捕捉,几个来回过后成香五抓住对方挥臂落空的半个空档扭起背肌,踏步蓄力,硬抓其一只胳膊如西班牙舞者用手臂横揽其侧腹将其整个仰面抬起脱离地面,再摁住那抓向自己手臂的胳膊顺着方向旋转上半身,如朝地面挥锤般朝地面一甩。
通常情况下这一甩之后,所有的争斗都会回归平静。
舞伴背肌轰然碎开石砖,杜黄粱的布衫被剌开几道口子,她呼吸停顿一刹那后深吸气缓过神来,就要原地跳起时被成香五再次踩进了废墟里。
“咳——”杜黄粱因肺部被挤压以及石尘而呼吸不畅,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撑着支离破碎的地面想抬起上半身。
“…你也挺结实的。”成香五说着,叹了口气。
随即她骤然松开腿,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的人因惯性弹开地面跃起的一刹那反身侧腿上踢,以腰部为支点将其整个人再次重新挑起,悬空者咬牙扭过身体竭力夺回自己的平衡感,头颅扭向目标以证明自己势在必得的决心。
二人在那一刹那目光相接,杜黄粱似乎想说什么,
但成香五不太在乎这个,她后退一步,整个人下沉些许,趁悬空者还没来得及着地,如刚脱离齿轮的陀螺般高速回旋抽出腿鞭,无处可躲者正中,化为一抹灰影直线砸入内屋,撞断门前阻止的一根后背部中墙,待作用力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后,她终于和陪她飞行过一小段路经的碎石块们一起滑落在了地上。
旋转收腿,成香五落下的那只脚鞋带全数被蹭断,冒起一阵烟。
离其直线距离骤然缩短到不足三米的三人一猫转头,猫跑走了。
木墙开裂,阶梯破碎,几块摇摇欲坠的板材砸在没了动静的那一堆上,加入了废墟之中。
“走。”成香五捡起地上的外套穿上,抬手招呼那三个在一旁站着坐着的,“赶紧走。”
“…你…”谢无常欲言又止,表情像是想劝人从良的乞丐。
“我没杀她。”成香五无奈地说着,走上前把高尔森抱了起来,“车上说,我们得趁她醒来前走。”
谢无常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眼那废墟。
“哦,哦。”高尔森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一片寂静的废墟,抱紧相机抓紧毛领。
成香五转身踢开那沉重的双开木木,小弗可惜地看了眼屋内,转过身跟上了。
三人以不会滑倒的最快速度冲下门前长梯,沿仅有一条的原路快速往山下跑,一路上成香五不知撞断了多少拦在前面的树枝,但好歹是在身后的人喘断气之前冲进了越野赛的终点,也就是那废弃加油站。
“我,我说——”谢无常撑着车门框喘气,她的墨镜现在在成香五的裤子口袋里,头上插满了树叶和细枝,像是个简易鸟巢,“有,有必要跑这么快?”
“我不记得自己有报名这个项目…”小弗背靠车门,她的头发也好不到哪去,那件风衣倒是还体面着。
“赶紧开门。”成香五把高尔森放在地上。
“哇靠——”她这才喘过气来,手还拽着成香五身上的毛领,站到地上时把她外套拽下来一截。
“…行。”谢无常摸索起裤子口袋。
忽然,成香五如有所感看向小路路口,她什么也没听见,树丛间也没有小动物窜出来或鸟群飞起,自然吵闹得像是它本该有的那番模样。
“啊找到了。”谢无常摸出车钥匙的同时按下开门键。
“咚——”
这绝不是车门解锁时发出的声音。
被阴影遮住部分光线的谢无常抬头,看见了那蹲落在车顶的人,正是不久前还生死不明的杜黄粱,就在瞳孔紧缩的一瞬间,那张脸从凌乱带血的发丝中抬起视线,并精准朝向了她,以及她手上的车钥匙。
“…你们。”她从车顶伸出头,随后才记得带上笑容,那突兀弯起的嘴角吐出的字依然是轻微的,“你们不能把我姐姐带走。”
“等等!”谢无常退后一步,将车钥匙背在身后,“我们能不能谈——”
杜黄粱没想谈的东西,为了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她如猫科动物般扑向下方的人,但却在下一瞬间被迫趴在了车顶上,她撑起回头,是成香五翻上车顶拽住了她的脚踝。
下一步当然是丢出去。
不用成香五提醒,谢无常趁着那抹身影被甩下车时迅速拉开车门上车,却在关门时遇到了阻碍,那扒在门槛上手以无法抵抗的巨力一点点向外拉开了车门,杜黄粱垂着头站在缝隙外,阴影中的脸还带着安抚性的笑容。
成香五翻过车顶落在杜黄粱身后将其向后拽去,后者一仰,就着这姿势握住了那连接自己衣领的手臂,如无视地心引力一般近乎是漂浮着向后一跃就要落在成香五肩上。
“你先开车。”成香五说着原地侧身避开下刺的手肘,转身用小臂接下拳击。
皮肉相接爆音如闪电,好在没真的蹦出电花来。
“能开枪吗?”小弗从车侧方问。
“…我确实带了,但我没法对平民开枪。”谢无常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探头去看,“而且这里好歹算是个加油站,废弃时间不明,易燃易爆炸。”
“…你让开。”小弗说着,走向了驾驶座。
另一边,杜黄粱倒是开始了单方面的谈判。
“你可以随便使唤我,你看见了吧,那屋子都是我打扫我维修的!”她卖力地推销着,攀着对面踢来的腿就要往反方向折,“你要是腿瘸了,仓库里也有轮椅!”
成香五真没打算当奴隶主或残疾人,她硬是后踢开要摸上她膝盖的手,腿间错步几次绕到其后方要擒其肩颈。
“…你要钱的话我可以帮你去翻一下爷爷奶奶的屋子。”杜黄粱压紧牙关,展臂侧抓擒拿手,“不对,家主就是能随意支配家里财产的,你来了那些摆件什么的你随便拿去卖!”
成香五真没打算变卖别人家里的财产,她没避开抓她胳膊的手,抬腿踢膝,趁其重心失衡整个上三角区瞬间发力合抱,双臂交叉绞紧落进怀中的脖子。
这样看上去实在有点像在杀人,但好在受害者生命力足够顽强。
“额,咳咳——”杜黄粱咳了两声,强行深呼吸一次后抬手紧抓身前发力的两只胳膊,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即刻就见了血。
迟来的刺痛让成香五皱了皱眉,她没放开。
见此招不奏效,杜黄粱凭空卷腹紧缩身体,扭头,从身下转体凌空登踹锁喉者的腹部,无借力处的情况下她的力度依然极大,成香五咳出口血,觉得自己像是被飞奔的羊顶了,虽然她也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吧。
在她窒息的一瞬间,杜黄粱从她身下钻出,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喘气,嘴角带着不知道是谁的血,成香五也捂着自己的肚子退后一步,擦了擦嘴角,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胳膊上有个见血肉骨的深牙印。
“哦,我做饭其实也不错。”杜黄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过现在出门一趟还挺难的,按我们家的规矩想吃肉得跑外面买,这里去最近的集市要两个小时的路程,不过你来了能看住爱丽丝,我就能经常去了!”
说着她笑了起来,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
而新生活的预备牺牲品成香五并不对伙食有多大的要求,她不解地说,“你想出去玩,想活下去。”
“当然啦!”杜黄粱点头。
“那你去啊?”成香五说,“你就别管那规矩,你姑姑都不拦着了,你就自己带着猫活下去不就行了?”
“…不行啊。”杜黄粱皱起眉头,声音低了下来,“姑姑一个人在那等着多可怜啊。”
“那假设我这次替你跳了下去,下次呢?”成香五疑问。
“…啊那种事情就到时候再说吧!”杜黄粱咧着嘴说。
“咚——”
车辆以加油站内绝不该有的违规速度撞上了杜黄粱,她只来得及原地起跳,撞上车前挡风玻璃后一路滚落到车尾,并被自己的重力砸进便利店里,司机原地甩尾掉头,轮胎在地面上划拉出颇有纪念意义的印记,副驾驶车门开着,右后座车窗也是。
高尔森探头,探身,探自己的裤子口袋,单手拔出镇爆弹丢进便利店并迅速俯下身,强光暴起,车内人员受波及产生短暂的眩晕。
“你丢了什么进去!?”谢无常捂着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我的钥匙扣。”高尔森扒在车座上嘿嘿一笑。
待乘客扒上车座司机就一脚踩下油门,成香五被作用力摔在靠背上又咳出点血,被迫侧身贴在车座上把自己固定好,用脚勾着把门关上。
后视镜中,杜黄粱已经爬了出来,她起身,那注视着车辆离开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一次在拐角后彻底消失。
至少副驾驶乘客希望如此。
“…这辆车的行车记录仪我会处理。”谢无常这样说着,终于能松口气了。
听她说话,成香五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毫不意外地只摸出了墨镜碎片。
“别管那个了。”谢无常忍不住说,“车上没绷带,我们赶紧去找个诊所。”
“不用,先回家。”成香五说着,又咳了两声。
“再多聊两句我就能久违地看到一个因血管破裂大出血而死的人了。”小弗感叹道,“感谢你为我带来这样的游乐项目。”
高尔森抿着嘴从后座递来了抽纸,成香五点了点头,把嘴上的血擦了,又擦了擦胳膊,现在她觉得有点痛了。
车在即将上高速的路口停下,换成上了合法司机,不合法且刚刚肇事逃逸的那位坐在后座整理起了自己的头发,并摸出了自己的记事本。
小弗向之前搭错线的高尔森讲解了一番梦中奇遇记,因为是梦所以一切都很合理,所以听众非常迅速地接受了。
“那我们去哪整台直升机啊?”高尔森认真地开始思索这个问题,“而且矿区那里好危险呢,地下肯定更危险。”
按照小弗的说法,治病当然是得根治,哪怕根部深埋地底,也不过是多出一道开刀手续罢了。
“…队长肯定想不到办案还得下矿洞。”谢无常笑了。
“交通这部分倒是可以放到后面,它已经被放进日程表里了。”小弗敲了敲笔杆,“现在我最在意的问题是,为何那些工会成员能使用那种语言。”
“说起这个,比起张某的表现,杜女士为何不受影响?”谢无常问。
“这技术是杜青鱼小姐教给她的,练习时自然得想办法避开不良效果。”小弗说,“但除了那旱地白鲸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人类直观那振动基本上都因脑神经急性衰竭而疯掉。以及那些鲸油,肯定和那些蜡烛有联系,但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写着些什么,像是要替自己记笔录,她的问题也没人能回答,一如既往。
“旱地白鲸。”高尔森重复,“她是白鲸吗?”
“文学化的称呼而已,经过那地下水金属污染后她早已不属于任何已知种族,总之是位格罗布斯特。”小弗点着头说,“虽然说我不赞同她的经验主义思考模式,但那份对自身行动准则的执着还是值得赞许的。”
“那是什么?”谢无常从后视镜看向后座。
“举例来说,梦中我听见的所有话语均为我的母语,但你们听见的是她翻译的版本吧。而她自身说出的语句是以听众脑内最契合的单字语音拼凑而成的,所以即使是猫也能理解她大概想说什么。”小弗说着笑了笑,“听你们嘴里吐出我家乡话还真是诡异。”
“…原来如此。”谢无常说,“跳入那湖中的也有外国人,所以才有爱丽丝这个名字吗。”
她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我不得不提醒你,尝试为那湖中死者开死亡证明会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而且也很难与你们队伍目前的目标保持一致。”小弗说。
“那些人的死因和二中的学生不一样。”成香五以不会引起喉咙搔痒的气音小声说话,“她们,真的是自愿的。”
意识与身体都同意的情况下,死亡现场便不会留下无法被理解的遗态,同时以森湖的广阔自然不用担心超载问题。
“可那位不是说…”谢无常话音逐渐递减,“同样是自杀,她也不理解两边的差异吗?”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小弗疑问副驾驶,“因为杜黄粱小姐那理所应当的态度?”
“因为她懂得变通。”成香五说着,顿了顿,“也没那么懂吧,不过她显然有得选,即使是以其它人咳咳咳——”
高尔森从车后座往后备箱探头捞了瓶茶,拧开盖子抿着嘴递给了她。
“…那位杜女士的行为确实怪异,甚至恐怖。”谢无常叹了口气,目视前方的双眼因情绪而眯起一半,“但警察的工作不就是这样的,那些十三年前的失窃无名尸也是,杜家那么多人在法律意义上甚至还活着,这才是最恐怖的吧?为民众祛除恐惧就是我们的活了,而且…”
她又叹了口气,每当遇到需要妥协的情况她就会叹气,就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妥协看上去体面一些,前方无尽的弯曲山路车道流过她的眼前,她的坚定无可遮掩,“而且,杜女士不能一直被困在那里,因为一个没有意义的规矩去自杀,或者杀人,那太可悲了。”
车内一时没有人说话,这里没人共情她的使命感。
“…要是那个人,那条鲸鱼真的是她姑姑就好了。”高尔森说。
可人用名字喊猫,和人用称呼喊一条鲸鱼,两者之间的差距又能有多大呢?猫会应声,那鲸鱼也可以,但猫大概不会认可那是它的“名字”的,因为猫不需要这种东西。
那鲸鱼呢?那一条活了很久,用意识集合体思考并表达,全身上下骨肉拼不出半个人型,说点什么都得靠托梦的鲸鱼呢?她可以因为一句称呼就真的成为一个人类的亲人吗?
说到底,还是缺少了些什么。
“嗯。”成香五应道。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在云边晚霞正式燃尽后,车辆回到了市区的马路上,一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比其同事含人量更大,光更亮,那是还未散去的祈福者们。隔着紧闭的车窗,那蜡烛的气息依旧挤了进来,烛光一点一点跳动着映在玻璃上与瞳孔中,偶尔一晃就被吹灭了。
“那里就是之前出车祸的地方吧。”高尔森的位置正对现场,她一转头就能看见,“好多人啊。”
烛光围成了一个圈,圈外有人偶尔路过被烛火吸引而停下围观,圈内人大多长久不动,地上阶上还摆着些花,那坍塌的店面被一块篷布遮了起来,原来的样子已经看不出了。
“你们看角落里那两个。”谢无常望向人群一角,那里沉默地站着一对穿着考究的夫妇,“那是白云间和他的妻子傅萧,她们已经到森湖了。”
二人只是站着,但给她们拍照的人倒是一直在走来走去。
“除了白云天,还有一个是叫白云仙来着?”高尔森思索着说,“这家人名字还挺统一的。”
“毕竟一个妈。”谢无常回过视线,顺车流踩下油门。
车辆停靠在公寓楼下,到家了。
“真不用去医院?”谢无常降下车窗问道。
“不用。”成香五摆摆手,这会她已经不咳血了,全身上下看着最严重的口子还是手臂上的咬痕和一些抓痕,青黑带紫,但现在也已经止血结疤了。
“比起她,不如担心一下你的警务工作报告吧谢无常小姐。”小弗说。
“辛苦啦。”高尔森招手。
“…行吧,总之有事联系,好坏都是。”谢无常合上车窗,倒车离开了。
高尔森站在原地目送了她一会,转身跟上了楼。
晚饭是外卖送来的鸡汤,配有百合花茶,成香五将衣服扔进洗衣机后回餐厅一看,心想不得不说今天见到的汤汤水水还真是多。
她再转头,发现厨房岛台上倒扣着个很眼熟的杯子,她抬头,与小弗对视。
“…你…”成香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人家知道吗?”
这杯子当然是杜家会客室桌上的。
“杜黄粱小姐那样竭尽全力地举荐你为家主,我现在让你过目也算是告知过对方我的行为了。”小弗理所当然地说。
“她为什么让我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成香五说着,但现在又不可能给人家还回去,就问道,“你拿这个干什么,喝水?”
“当然是为了测试。”小弗用指尖敲击杯壁,“我测过了,那些杯子和部分家具都含有特殊金属成分,也就是杜青鱼小姐口中的‘羊水’,这不仅仅是修辞。但毫无疑问那些纯度不高,而且它只有在极高温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以液体状态存在,而据口供那不明飞行物斗篷就呈现流动状态。”
成香五回忆了一下手感,没觉得斗篷的温度有多高。
“这也是我所想的,我推测极端高温源于那地下胚胎,深度不明,暂且推测高温为其体温。而这也说明,那不明飞行物身上有一部分来自那胚胎,活着说死去的那一胚胎,以提供热量为能源转化那斗篷的存在形态,甚至转化其存在本身。”小弗抬起一只手,像海带一样扭动了起来,“比如那些黑色的长条,我推测它的功能类似传感器。这也顺应杜青鱼所说的‘在现实中显现需要实体’,那部分就是用来组成实体的血肉,大概率来自地下生物,可能是前代的遗骸。”
“但它并没有什么威胁。”成香五回忆着说,“甚至可以说没有攻击性。”
“毕竟传感器功能本就不是为了狩猎,而是识别,处理与输出。”小弗思索着说,“识别的信息种类可能很多,但其中一个绝对是那些蜡烛。白家的人或许就是利用了其处理功能完成了初期的简单驯化,而输出。”
小弗停下了手里的敲击动作,“张某莫名掌握的技能,振动语言的理解方法,斗篷多变的表现,直接跨过身体与灵魂签订的契约,这些都是其输出功能可以解释的。”
“可它为什么要帮助人?”成香五不理解这一点,“那些人甚至没死。”
“…确实没道理,这部分尚且还不明确。”小弗叹了口气,将茶杯正了过来,“为了汲取灵感,从今天开始我的茶杯正式换成这一位。”
“行。”成香五说,“要是她找上门我就拿这句话解释。”
小弗拿起杯子去敲成香五的头,“你也给我来洗漱一遍灵感之源吧。”
成香五迅速走开了。
夜间,睡前,或许是因为腹部那伤口恢复时带来的痒意实在是无法忽视,成香五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去阳台上待会。
阳台朝北,若现在是白天,若天气不错,她便能从阳台远远地看到模糊的山影。但现在她只能看到路面上的灯源和几扇不愿暗下来的窗,从某种意义上它们也和山差不多,是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风景。
她想起小弗说,那不明飞行物的出现是一种自然现象,但现在很明显有谁在利用这一自然现象杀人,那么为何偏偏要选一整个年级的学生下手,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森湖二中高一年级的学生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
以及,杜轲很明显也是因此而死,那么成崧呢?
成香五想不出来,夜风吹麻了她的肚子,她关上阳台门,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