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那段日子周围的人暗地里都说她精神不正常,好像鬼一样。她倒也不怪他们,自己本来就和鬼没什么区别。
后来一次她坐公交车,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她们四五岁的女儿,男的把枇杷剥了皮给女儿吃,那女孩吃完两个枇杷讲想睡觉。
那女人要女儿躺在他们的腿上,笑道:“睡吧,妈妈在这儿,怕什么。”
然后女儿睡着了,那女人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端详着女儿,和丈夫笑道:“像谁呢?”
那一幕并没有给她太大的刺激。如果放在那失忆时期,她大概会忍不住落泪。不过那时候不一样了。她已经不再用失忆来逃避现实,那些可怕的梦也很少做了,噩梦时期结束了,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彻底的万念俱灰,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期许。
后来战争爆发,找到事情非常的难,没有吃的,没有住的地方,就连喝的水都有限,那时候炸弹也还是乱丢,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谁会被炸死。她倒是无所谓了,反正她的苦难已经饱和,再多加些也没什么影响。
一次出去找事,又有飞机过来。她也跟着人流奔跑逃命,不过几天没吃东西,实在跑不动。她索性也不跑了,就那样在路边坐下来,疲惫的喘着气。
她好像一个雕塑一样,人流飞快的从她身边经过,好像电影里的那中希区柯克变焦一样。总有人会踩到她的脚,撞到她的腿。
一个中年男人经过的时候喊道:“你不要命了,还不跑!”
她微微一笑,心里道:“炸死我吧,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那是她难得感激的一个男人。要说感激,第一是他,第二是大学的国学老师杨老师,第三就是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大哥。
那时候她想着,他可真是个好人,自己逃命,还不忘叫她也逃命。
失忆时期过后,她彻底的变成了行尸走肉。人的悲喜希望或者失望她都没有了。感情上她早已不抱有任何希望,就是人本能的**也没有了。没有之前她还是有希冀的,遇到一个彼此相爱的完美对象,然后在新婚之夜彼此拥有。不是新婚之夜也可以,只要她足够的爱他,怎么样都可以,她才不在乎。不过一切都不可能了。而且因为被恶心的太厉害,她对那件事非常的排斥,感觉自己脏,那件事情也脏。她也知道,那是人该有的天性,是自己的心理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战争之后,因为没有吃的,月经也停了。她觉得自己彻底不是人了,从身体到精神,彻底不是个女人了。
那些痛苦折磨和龌龊的经历时不时会冒出来折磨她。她非常强烈的渴望能有人倾诉,可是她不敢。不管说给谁听,人们都不会同情她,只会觉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和荡*妇。这令她更痛苦。
那时候在上海第一次见他,虽然两个人都是在做戏,但是看见他那一刻,却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好想和他说一样。她也搞不清是因为什么,就是想和他讲。
和他在一起那第一次,虽然他很暴虐要她无措,不过她对那件事情的憎恶一下子灰飞烟灭了。至少她找回了女人的**,不再是个石女一样。
后来他消失了好几天,又无缘无故的和她生气,那焦灼忐忑的心情积聚下来,要再见面之后的情绪更加爆发了。她简直丢脸死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已经和他在床上了。
原本她是磨刀霍霍打算一定要赢过他的,可那是他们真正博弈的第一次,她一点掌握不到主动权。只是奴隶一样顺从着他,被他各种的要怎样就怎样。
那快感和疼痛都是那样的剧烈。但那疼痛是受伤后康复的筋骨,需要外力打通关节经脉的疼痛。很痛很痛,但她不再是血液干涸凝固的行尸走肉,伴随着疼痛,全身的血脉筋骨也通了。她身体里那干涸枯萎的大地,一场雨下来,干涸的河流又流淌起来,地上的植被又破土而出。她感到自己活了过来,又变成一个活人了。
但最要她意外的是,母亲过世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她竟然觉得不是一个人。
就是在那噩梦之前,她也已经过了多年一个人的生活。每到过年过节,人都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宿舍呆着。那可怕龌龊的练习里,那恐惧屈辱,那像妓女一样做那种恶心的事,都是她一个无助的硬撑着承受,后来那段时期她当着游魂,看着他们无所谓的吃吃喝喝照旧过日子,原本她以为至少邝裕民会和他们有一些不一样,可是也和他们一样。
那时候,老易要她痛,要她彷徨无措,可是在这些之中,她竟然觉得他是和她在一起的。真的有人陪着他,彷徨却又有一种安心感。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各种矛盾在一起的。后来即便他暴怒的时候,要她害怕,但她还是觉得他是陪着她的,仍旧有一种安心感。就好像那种就是下地狱,也有人陪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雨来。雨水打在树上未落的叶子上,发出响声。
这屋子里突然很阴冷起来。
王佳芝想起这辈子第一次和他见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泪眼汪汪的看着他,真的好像走失的小猫,好容易回到家里,想把这一路上走来遭遇的痛苦磨难都和他说出来。那一件自然是不能讲的,但是她其他琐琐碎碎的痛苦委屈,她也好像和他大哭一场。
今天他回来的很早,一进屋子,见她坐在床沿发愣,腿上放着一件旧衣服,脚下的箱子打开着。
又出了一会儿神儿,她转头见到他站在门口。
那泪眼汪汪的含情模样,和她第一次见他一模一样。当时就要他很招架不住,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才见过一两面,就这个样子。
他走到跟前,问道:“怎么了?”
她反倒平静下来,头靠在他肩膀上,道:“要是你见到的我是穿着这些衣服的样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啊。”眼前他竟然浮现出她穿着藏蓝色破旧棉袍,寒风中领救济米的样子。那情形好熟悉,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啊。
“我才不信。”
“漂亮的女人我都会注意。”
“你讨厌。”
他非常认真道:“我如果只是喜欢漂亮的皮相,未必非要是你啊。”
她听了很感动,但心里想着,自己的灵魂比皮相还要脏,如果他知道她的经历,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碰她的身体。
“我知道,你有好些比我漂亮的皮相。”
“这样又生气起来了。”
她嘤咛一声,只是窝在他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孩子醒了,他轻轻抱起来,小猫咪竟然也和他撒娇起来。
他笑道:“和你妈妈学的吗?”
“我才没有。”她靠在他肩膀上,静静听着那雨声。
她和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方说他们那种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性格是非常的折磨人的。即便别人有错,自己是受害者,她也会检讨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妥,才会这样,而不会像赖秀金邝裕民那样,有九分错,只占一分理,可以昧着良心讲自己占了十分理,他们就是一分理没有,只有全部的十分错,也可以不要脸的颠倒黑白,讲自己占十分理。
好像小时候老师总会无耻的讲:人家为什么单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呢。
简直是鬼话,因为别人不好欺负,她好欺负,所以才欺负她啊。可是王佳芝真的会检讨,为什么被欺负的是她,而不是别人。
好像小时候她很会画画,老师事先根本没有说只有团体奖,没有个人奖。她非常负责又实心眼的天天练习她画的画,到时候三个人去参加,其他两个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画得不好,只有她画得很好,得的分数很高。可是因为那两个拖后腿,还是没有得到名次。她也傻傻的苦练了快三个月,连个笔记本都没得到。
老师却讲:“你要是再多得几分,我们就能得到一个奖了。”那意思好像其他两个不好好练反倒没什么错,反倒是她这个最刻苦的,没再多得几分是罪过了。她那时候真的傻乎乎的觉得都怪自己没画得更好一些,多得几分就可以拿到奖了。
所以她虽然嫉恨那些人糟蹋她,可她觉得责任最大的还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没有拒绝顺从了他们。
老易也是一样的性格。年轻时候起就是,但凡什么事出了纰漏,即便明明是别人的错,他也要往自己身上想,是不是什么地方还是做得不够细致周到,所以别人才会出错。好像到了这个地步,身边那些人都寡廉鲜耻的给自己开脱,讲自己走这一步如何受骗委屈,或是如何有道理可循。然后可以问心无愧的模样毫无心理压力的过日子。他远比那些人更有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即便易太太有时候要替他开脱几句,他也非常不高兴的要她不要再讲了。
他和王佳芝都是那种,自己有一分错,甚至没有错,出了事情,他们会把应该承担的责任无限扩大化,最后默认是自己十分错的全责。这样性格的人通常都是伴随非常优秀好强的性格,但活着真是非常的累,尤其遇到大事情,活得简直是痛苦折磨。
到底还是小圈子里的人快乐,他们是那种有十分错,也可以不要脸的颠倒黑白把自己说成受害者,并且心问口,口问心的,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受害者了。
不过这种人多是都是那种无耻无能的蠢货。人的责任感多数时候是和能力相辅相成的。邝裕民就是只有大人物的坏,却没有大人物的能力。
因为那妓女一样的龌龊经历,失忆时期不堪的噩梦,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王佳芝觉得她和他只该作毫无感情的床伴,不配作有感情的爱侣。
王佳芝想着,如果当初自己是完全被迫的,又如果不是那样不堪的人,她不会这样觉得自己不配。但其实哪怕当初的那个人是邝裕民,她当然不会受那样多的折磨和噩梦,但以她对于爱情那完美的幻想,到了他这里,她还是会觉得难过的。
他们两个都是对感情要求非常高的人,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同病相怜的作伴,对于他们两个都不是难事。老易自不必讲了,她即便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下,其实只要她愿意,凭她的年轻美丽,找一个肯对她好,不介意她过往的人也并不那么困难。可是她不是松子那样的女孩,只要有人对她好,只要有人陪着她,不管是怎样丑怎样无能,只要是个男人,她就死心塌地。王佳芝浪漫的天性,要她觉得她的情况,已经不可能拥有她理想中感情的可能性,所以宁缺毋滥,她彻底对感情死了心。
原本开始两个人都没有想到除了喜欢,后面会有这样的发展。因为这个两个人是一对同分异构体,他们骨子里共通的那种要强、桀骜和敏感、浪漫,让他们有着强烈的来自同类的吸引,加上那恐怖的同命相连和过于契合的床笫缠绵做催化剂,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王佳芝是非常不自信的,其实那些官太太们的疑问也是她的疑问。他到底喜欢她什么。虽然女人都是有那种浪漫的自信,感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谁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自己。
他也是不甚确定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深刻到什么程度,但他当然肯定她是非常喜欢他的,到底为什么喜欢他,他也不知道。只是他从年轻时候起就有这个自信,反正有人会喜欢他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有一点他或许是想象不到的,他年轻时候也是一朵明媚的芳草,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和过去割裂开了,过去的自己早已经死了,自己已经完全是个非常不堪的人。但兰草就是枯萎死掉了,身上还是多少带着些香芬。他身上还残留着那曾经的些许美好,是王佳芝曾经渴望从老吴、邝裕民之流那些人身上寻找却永远都找不到的。毕竟毒草从根本上就是毒草,活着或者死了,都不会要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