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呀沧海 第43章 山雨欲来（四）

王麻子被官府带走了，其情可悯，然死罪难逃，无人不惋惜，独独田桑貌似受了打击，回家后，谁都不理，不吃不喝，再没出过房门。

因为王麻子对罪行供认不讳，所以案件进展很快，卷宗没两日就递交了大理寺，依隋朝刑律，王麻子灭绝人性，戕杀自家妻女两条人命，罪行已经超出了十恶的范畴，他最后估计会死得很惨，等到大理寺复核无误，呈内阁三奏，皇帝批准，怕是秋后便要行刑，这是羊远私下里问石小勇的原话。

如今已是四月天，不出意外，王麻子没几个月好活了，由于王麻子家原本就没什么亲戚，其妻女的尸首本该埋进乱葬岗，但羊远可怜他们一家，大概也有田桑的原因在里头，所以亲去领了她们母女的尸首回来安葬，仪式很简单，哀唱吹打都是乡里的老人帮衬的，除了相邻的几户来过一趟，也就孙晟和羊远即当宾客又当主事，出钱出力的将母女两个下了葬。

田桑一个人在屋子里躲了七天，直到王家母女两个入土她都没出来看一眼。

倒是孙晟，一有空就去她檐下敲窗，本意是想宽慰她，可明面上总东扯西扯，跟她说说丧仪的事；端午的事；用'百货楼市'工事筑基那巨坑以及上回遇上逃跑的力役差点被杀的事讽刺她；又说她仗义帮王麻子家的阿黄讨要赔偿，念在她一片善心的份上愿意在她的欠账上酌情减免些；表妹赔偿的秧苗长势迟缓，有些蔫黄；警告她不许再去偷他的剡藤来擦屁股；惋惜门前那株每日被她折下嫩枝揩齿的五劳七伤的野桑；从她家飞过的鸟为何比别处聒噪云云。

田桑就躲在屋子里接连几日不吃不喝，中途羊远和她师父柳俊才都来过，可谁也没能让她哼出半个字来，直到王家母女入土后的第二天，白果果和里长羊远的孙子羊韮火急火燎的找到孙晟，说田桑失踪了。

孙晟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悠闲躺在云湖边的一株樟木枝丫上看书，然后就从上头摔下来，书也撕破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她又要出幺蛾子了！然后就跟白果果去翠竹山脚下，从她家开始找。

“都找过了？”孙晟站在田桑屋门口，仔细打量着她的房间。

“嗯嗯，乡里各处尽找过了，都不见人！”

“王家阿嫂和英英的坟也去过了？”

“最先去的就是那儿，没有！”

“说起那坟，”羊韮突然挠两下头，想到什么，“昨天我亲手在家院子里摘了放到坟前的三颗脆桃就剩桃核了！“

孙晟一听，偏头一挑眉，却看白果果急得不行，“阿韮，我们说的是人，你说桃干嘛！“

傍晚骄阳愈艳，丫头和老黑相伴坐在院外的路沿边，面朝即将没入山际的太阳，难得安静，漫空的雨燕里突然杀出几只聒噪的乌鸦，'呱呱'直让孙晟心神不宁。

王家的事刚落幕，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又逢端阳，这乡山野地再经不起大事了，他也拿不准田桑这回失踪背后的牵扯，眼下实在不宜大张旗鼓寻人，于是让未风飞鸽将还在受罚做船工的未雨叫回来，再命他快马去白果果的姐姐白花花的坟茔处看一眼，自己则带着几个小的去了王家那凶宅。

到王麻子家时，恰逢太阳落山，天黑似乎转瞬间，小院今时不同往日，眼见四邻都已掌灯，唯独王家，整个院子戚风阴冷，貌似还夹着一股残余的血腥，算起来，今天正是王家母女的头七。

孙晟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几个小的鸡崽似的躲在他身后，畏畏缩缩，四下张惶。

他就站在正屋门前，就像上次同田桑一道来发现凶案现场那样，孙晟往前支起火把，从右往左慢慢扫过去，房间本就不大，即便站在门口，也足够看清里头依旧如那日英英母女遇害时的场景：被衙差们搜过的歪歪扭扭的陈设，英英母女躺尸凌乱那片被血污圈成依稀可辨的两个人形，以及以睡塌为中心，淌出去的那一大片浸进地下显得深褐的血迹。

孙晟记忆力尚可，他知道，自那日起，这屋子再没人来过，他觉得揪心，哀叹时，已经扫到最左边的火把忽然往回晃了一段，“少了什么呢？“孙晟皱起眉自言自语道。

等孙晟看完，几人走出院子，见到前面有火光靠近，发现是风雨回来了，未雨见到孙晟，三两步奔到主子面前，抱住他的大腿就是一通久别思念的哭嚎。

孙晟没心情理他，只着急问未风那边的情况，结果未雨为挣表现，抢在未风前头将事禀报了，说白花花的坟并无异样，而且他们方才过来时碰到趁夜打了野鳝归家的花家老头，说他亲见王家闹鬼了，今晨天还没亮时，英英母女死那屋里就有鬼火一闪一闪的，还有哭声。

听到这，那几个孩子已经吓得不轻了，孙晟没说话，只转过头去看着那黑洞的屋门口，他面色沉郁，眉头皱得比之前还深，怔了良久，忽然回头对白果果说：“放心吧，她应该没事，我去趟县里，你在家听未雨的安排好生照顾丫头！”

“郎君！”未雨紧急叫住他，“什么时候去？可要准备些什么？“

孙晟止步，回过半张脸，“现在！“

“现在！？”这一句话要乘以四。

面对眼前这一众吃惊脸，孙晟粗略扫一遍，反问：“今日除了田桑不在，你们不觉得还少了个人吗？”

几人面面相觑，良久，“啊！“羊韮忽然一把抓住白果果的胳胳膊，“阿，阿，阿葵，阿葵好像也一整日没见了！难道她……怎么办？祖父和母亲定以为阿葵和我在一块儿呢，待会儿回去我怎么交代！她会去哪儿呢？“

“她跟田桑在一块儿，她们失踪的事先不说，你回去就说我母亲留她跟田桑再孙家过夜，帮忙准备分发给四邻的端阳节礼，未雨带果子和丫头去孙家暂住，回去知道该怎么说吗？”

孙晟没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们也没多犹豫，因为孙晟从小到大的风评都很好，那张脸天生就写着‘靠谱’两个字，尤其是他严肃的时候，更显威严，于是其余人各走各路，孙晟和未风则连夜骑马往县城奔驰。

进了城，主仆两个随便啃了两个胡饼，就找了间客舍留宿。

“郎君，你怎么确定明日田桑会来此？”未风翘脚坐在窗桓上，卯劲扯一口胡饼，透过窗缝盯着街对面吵吵嚷嚷、人来人往的大金赌坊问。

“不确定。”孙晟闭着双眼，合衣躺在榻上，一脸难色。

未风走回来，利索再咬一口胡饼，往案几上取一杯水一饮而尽，“不确定！？那你……”未风看自家郎君脸色不好，没敢在问下去。

“她走前拿了英英生前最爱的布偶鸡。”孙晟又说。

布偶鸡是王麻子的女儿英英最喜爱的个玩偶，时她娘用粗麻布塞了稻壳缝的，走哪儿带哪儿，所以大家都知道，也是方才孙晟复勘王麻子家时发现少了的那样东西。

未风不解，“她来赌坊赌钱带只鸡做甚？“

孙晟愣了片刻，睁眼坐起，走到窗边往街对面看过去，复又回头看着未风，声气突然变得柔软，“她不是来赌的！”说完轻叹口气，接着又说：“王麻子就是在这个赌坊出的事！”

未风两眼一瞪，指着窗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忘了上次丫头落井那回，”说到此，孙晟嘴角轻扬，脸上骤露出半分欣赏的颜色，“她脑残、粗俗无礼、举止怪诞、贪财、坏心眼一堆，她……”孙晟一说起田桑的坏话就滔滔不绝，直到对上未风那双难以置信的小眼神才又调转话头，“她诸般劣迹，却独有那么一个好处，她护短，为人仗义，心也软……”

未风依旧顶着那双难以置信的小眼神，毫无违和的打断他，“这，些是一个好处？”

孙晟急了，“她她她，我我我，你你……”

“打住，每次一说她你就急，这么些年你跟谁这么急过！别'你我她”了，说说眼下那个她想要干嘛，明日我也好有个应对。

“孙晟感觉被放过，松了口气，立刻乖乖说出他的猜测，“我猜她是要混进那大金赌坊去搞点事！“

未风想了想，“你是说她要搞点事情让那赌坊关门？她有那本事吗？而且，她去搞事情，带只鸡干嘛？“

孙晟一听，居然忍不住笑了，再次望向窗外，“都说她一堆坏心眼了，“又忽然一顿，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将窗户的撑杆撤下，转身道：“她带着英英的爱物，是要去牢里送王麻子最后一程！”

隔天一早，街市上就开始闹闹哄哄，由于赌坊都是晚间正业，所以要午后才会开门，于是孙晟主仆就在客舍里找了个视野开阔又能俯瞰大金赌坊的位置，守株待兔。

今日，安复县城上空飘着一坨好大的白云，云当了大半阳光，使得县城倍感凉爽，风有意无意的吹来吹去，孙晟盯得眼痛时不经意抬头，猛然发现，头顶那坨云竟被吹成个桑叶状，正当他烦闷时，街头一个粉头玉面，一路搭讪过往年轻女郎的轻佻小白脸引起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