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权 第32章 烟城

君寄卿饮尽杯中最后一点茶，柔下声来：“烟城？”

那是宋崇武的故乡，也是承昭帝还是王爷时的封地。那里富庶，街景雅致，民风淳朴。

外患已除，内忧暂无，此时南下也并非难事。

君寄卿噙笑，连声应下。

宋佑安想去烟城并非一时兴起，她梦到过这个地方。

虽说那里算是宋佑安半个故乡，可在她印象中，自己似乎从未去过这么个地方。她总觉得这些梦在冥冥中指引她向前，去探寻众人瞒着自己的秘密。

“带上秋棠吧，我记得她在烟城长大。”

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他们终于是到了。

恰逢梅雨时节，雨连天的下。撑着油纸伞的妇人步履匆匆，穿蓑戴笠的船夫不紧不慢地摇着橹，刷了油的船篷经受着雨的洗礼。远岫叠聚起伏如涛，伏攀清虚。和风几缕，掠过雨雾，传来酒香阵阵。

雨丝漫天，朦胧飘渺。桥头攀一海棠树，如今不是开花的季节，唯有绿叶在雨雾中颤。此行简，只带了秋棠。

此时她正望着这棵树看得出神。

宋佑安下了桥，才发现秋棠仍在。

她回过头询问：“秋棠？怎么了吗？”

秋棠方回神，略带歉意地笑笑：“这海棠秋天也会开的，花白蕊黄，很美。”

“倒是衬你的名字。”宋佑安弯了眉梢，下一瞬，如潮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一帧帧闪过，她什么也没看清。

刹那间，宋佑安头痛欲裂，几乎要昏倒，整个人被君寄卿拥在怀中。

她双眼发直的样子和当初秋狝时几乎无二，君寄卿怕了，他将宋佑安打横抱起，佝偻着身子替她遮挡着雨水，自己却湿了大半身子。

幸好客栈离得不远，君寄卿步履匆匆，一进房间便将宋佑安小心地放在床上，像是对待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器。

宋佑安躺在床上，白着一张脸，白芍已经给她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

“殿下，我没事，大抵是在路上花费时日过多，乏了心神。”

缠绵的雨击打着窗，发出泠泠声响，风缓缓，是烟城，梦里的烟城。

君寄卿不依，在窗前守了宋佑安一夜，才将将放下心。

或许是老天也在眷顾宋佑安，在这梅雨时节，竟让他们遇上响晴的天。白色的墙，墨色的檐，滴答着几滴残存的雨水。

水街上的小贩尤为多，呼喊着叫卖。君寄卿带着宋佑安漫步在烟城水街，没让任何人跟着，也体会一把当寻常百姓的感觉。

烟城的女子说话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温温吞吞，娇娇软软，就连水街边上卖花环的大娘也是如此。眉如远山，双瞳剪水，含着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接近。

宋佑安今日只着一只荷叶白玉簪，素雅而不寡淡，若是头戴花环，必然好看。

君寄卿牵着宋佑安走向挎着花篮的大娘，一双大掌包住了宋佑安整只手，温热的触感让宋佑安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头，只能看见君寄卿的背影，身姿挺拔，高冠束发。

“大娘，这花环如何卖？”

大娘一双笑眼望着面前的君寄卿，展示着自己的佳作：“一个二十文。这是由蝴蝶花制成，都是自己养的。你瞧瞧，这粉的、蓝的，瞧你家夫人仙姿佚貌，带上花环必是更上一层。公子买一个？”

君寄卿听着旁人夸赞宋佑安，心里比别人夸自己还高兴：“莫说二十文，二百文也使得。只是这蝴蝶花竟没有紫色？”

大娘一拍掌，神神秘秘地从花篮中取出那花环，大朵大朵紫色蝴蝶花真如蝴蝶振翅，攀附枝上。

“紫色蝴蝶花本不是这个季节的物什，养了那么些，也只够做这么一个。”

君寄卿接过这花环，小心翼翼地戴在宋佑安发上。典雅的淡紫色，将宋佑安那张最是清冷绝尘的脸也衬得水灵灵的，加之宋佑安最真心的笑，君寄卿只看一眼，便能愉悦一天。

紫色蝴蝶花，沉默不语和无条件的爱。

地上坑坑洼洼的凹陷处盈着的那一汪水，将这一刻永远的定格。

后来的宋佑安时常会想到这一刻，那时的他们正好，风也温柔，仿佛可以抛却一切。

只是这烟城也不安宁。不知从哪蹿出来的毛头小子，扯了大娘手中的钱袋子拔腿就跑。

宋佑安顾不得其它，撇下君寄卿就追了上去。

水街人多却胜在路直，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宋佑安身手矫健，不一会就将少年追上。

她扒住少年的右肩，想要开口让少年还回钱袋子，谁成想，少年见被按住，翻身挣脱，抬起腿就往宋佑安的肚子踹去。

宋佑安哪是吃素的，跟着父兄习武多年，若是被这一脚踹中说出去倒是要让人笑话。

她闪身躲过，趁少年踹空踉跄的时间，一脚将那少年踹进水中，得意的冲刚冒出头的少年扬起手中的钱袋子。

她的笑容明媚：“软的不吃就只能给你来硬的喽，跟本小姐比，你还是差那么一丢丢。”

宋佑安将食指和拇指掐在一起，眯起一只眼，冲少年比划着，笑得张扬。

正当她想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回头，带着白芍离开时，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是和君寄卿一起出来的。

宋佑安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僵硬回头，君寄卿沉着一张脸，正站在宋佑安身后。

“殿下，嘿嘿。”宋佑安挠头，正在想该用什么措辞来将男人糊弄过去。

君寄卿长叹了口气，大掌抚上宋佑安的头，花环早就不知道掉在何处。

“我知道你好心，只是你现在是双身子，做好事的同事也要多注意自已，嗯？”

宋佑安见君寄卿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亲昵地挽上君寄卿的胳膊：“我知道了嘛，还是先把钱袋子还给大娘。”

卖花环的大娘焦急地站在原地等候，看着宋佑安举着钱袋子到来，这才绽开笑颜。

“哎呦，多谢夫人。”大娘接过宋佑安手中的钱袋子，在花篮中翻找了半天，最终拿出一只蓝色花环，“紫色蝴蝶花如今难找，只有蓝色的了。夫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宋佑安大剌剌地摆摆手：“不用啦大娘，我静不下来，戴着花环也戴不了多久。”

大娘没多强求，笑着送离了两人。

君寄卿察觉到宋佑安小心偷瞄着自己的动作，想训诫的话还是咽进口中。

宋佑安的身手一向不差，在幼时就打遍京城无敌手，梦想见义勇为，当街捉拿逃犯。只是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乱事，在烟城好不容易体验一把，君寄卿也不忍心扫她的兴。

二人就这样一路无言地走着，漫无目的。偶然瞥见一处小摊，被孩童们围住了大半，各个都嬉笑着，付上几文钱，欢天喜地地举上一只糖人，又一蹦一跳的离开。

宋佑安到底只有十六岁，纵使她再怎么装作妇人样子，心中终归是住着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

她弯起那双杏眼，再不顾仪态，拉着君寄卿直奔那小摊。

摊主是个和蔼的白胡子老翁，手执一柄铁勺，舀糖稀，只几笔，案上便出现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

“想要？”君寄卿看着那成形的小兔，刚准备向老翁开口，却被宋佑安拽住。

“老先生，我们可以自己画吗？”宋佑安指着那只小兔，眸子闪闪有如璀璨星子。

老翁看上去有些为难。

君寄卿不想拂了宋佑安的好兴致，看那老翁神情，不紧不慢地吐出“加钱”二字。

宋佑安像是得到了仰仗般，把身板挺得更直了：“没错，我们可以加钱。”

她又怕老翁拒绝，连忙说：“好多好多。”

宛然是个小孩子。

那老翁也笑开了，将摊子留给了二人。

宋佑安学着刚才老翁的动作，挖了一大勺糖稀，却控制不好力道，从勺中淌下的糖稀粘连在一起，只依稀能看出是一坨人样。

宋佑安拿起那一坨人样的糖，献宝似的举到君寄卿面前，摇头晃脑：“殿下，我画的你，好看吗？”

君寄卿一双眸中饱含宠溺，只看的见冲他笑的宋佑安，也不管那糖人究竟是何形状，说谎也不打草稿，连连道“好看”。

宋佑安满意，她翘起根本不存在的狐狸尾巴，央着君寄卿也画一个。

君寄卿拿过宋佑安手中的糖人，插进了一旁操作成的靶子上，却没有取下宋佑安手中的勺。

他从背后环住宋佑安，右手紧紧包住宋佑安拿勺的右手，估量着舀了一勺糖稀。

二人贴在一起，宋佑安屏住呼吸，几乎意识不到君寄卿握着她的手在画些什么，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面上如火烧般。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四周嘈杂的人群全都被隔绝开，宋佑安几乎能感受到君寄卿的鼻息。

终于，君寄卿松开了握着宋佑安的手，起身，眸中含笑。

眼前是一位带花环的女子，只是看不清面容。

宋佑安举起糖人，试探着问：“这是...我？”

君寄卿点了点头，也拿下先前宋佑安画的糖人，将二者放在一起。

宋佑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糖人，又看了看君寄卿手中的，像是发泄一般，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糖人。随后又扬起大大的笑：“殿下画的好，味道也好。不过距离我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哦，还要多多加油！”

说完将那手中糖人吃了个干净，又顾自向前走去。

君寄卿两步上前，自然地将糖人塞给宋佑安，牵起她的手。

“牵好我，不然会走丢。”

屋檐上落下的雨水重重的砸在石子铺成的路上，“啪嗒啪嗒”地响，二人就这样慢慢地走。远处群山万壑模糊难辨，靠岸几只游船，掌船老翁掐着腰呼喊。

君寄卿看向舔着糖人的宋佑安，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

“想不想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