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踏入府邸时,夜色已深,可屋内的灯火仍未熄灭。
仆人们见他归来,只是低头行礼,却都谨慎地未发一言。
一旁的伊万向莱昂使着眼色,莱昂安慰般地拍了拍伊万的肩膀,随即敲响了书房的门。
此时壁炉的火光给书房笼罩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映得那古老的橡木书架上光影斑驳。
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红茶香。
莱昂推门走了进来,夜色随之被隔绝在外,他卸下斗篷,随手搁在壁炉旁,火光映在他那黑色的披风上,仿佛要将那抹沉沉的夜色一并地吞并燃尽。
维克托,也是他的养父,正端坐在桌后翻阅着一本泛黄了的书。
听见莱昂的脚步声,维克托抬起头看了莱昂一眼,随手拿起书签夹到书中后边将书合上放到了一边。
“回来了。”维克托语气沉稳,却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莱昂步伐稳健地走向书桌,顺势手套摘下搁在了壁炉上,语气一如往常般从容:“让您久等了。”
维克托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在莱昂身上游走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问道:“宴会如何?”
“很顺利。”实则糟透了。
维克托语气温和:“你见过王子殿下了吗?”
莱昂顿了顿,随即一边解开自己的袖口纽扣,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见过了,殿下很忙,只是礼貌地招待了所有的客人。”
“不过如您所说,他确实光芒万丈。”莱昂的手指微颤,略有些讥讽般地轻笑道。
只是莱昂虽然笑着,目光却微微一沉:“父亲,我想知道那年在南部……”
闻言,维克托抬眼深深地看了莱昂一眼,目光温和却又沉重,像是在确认眼前的莱昂是否完好无损一般。
“莱昂。”维克托缓缓开口,“我珍贵的孩子。”
莱昂的身体顿了顿,望着维克托眼底的皱纹,他的心情便五味杂陈。
“有些事情过去便就让它过去了罢。”维克托的语气像极了一位智慧的长者在循循善诱。
还没等莱昂说完,维克托便开口打断了他,语气沉重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唯有烛火轻轻跳动时的微响。
莱昂唇线紧绷,眼神深邃如夜,他望着壁炉里翻腾着的火焰,火光映照在他那深邃的眼底,翻涌出一簇簇地未曾熄灭的余烬。
他握了握拳,随即又松开,似乎是在斟酌着,要如何才能讨要回来这份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于是他抬眼看向桌子后的维克托,轻声问道:“父亲,您不会是想让我放下过去,安分守己地留在府邸做一名无声无息的贵族吧?”
维克托回望莱昂,声音依旧沉稳:“如果你愿意的话。”
指尖有意无意地沿着木椅上的雕花轻轻摩挲着,莱昂低下头,半晌,叹了一口气:“这并不像是您的风格。”
“从前看的话,的确不像。”维克托无奈一笑,眼神复杂。
维克托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许:“莱昂,经历过那个事情以后,我只想让你平安、自由地长大。这不是让你逃避过去,而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事情未必值得你堵上性命。”
莱昂的眼神微微一颤,继而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的命是您救的。”
“如果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或者说为那个您想保护却未能保护的人做些什么的话,我死而无憾。”
“莱昂!”维克托此时已经变了神色,他的眉头紧缩,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半晌后,他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的孩子。”
“你不欠任何人的。”
“可是父亲,”莱昂眼睛里倒映着的火光流转了几分,映照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我想您是懂我的。”
“我宁愿为您战死。”
维克托的指尖微微收紧,眼神骤然变得沉重。他最后只是摘下眼镜,又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好了,已经不早了,你先回房睡觉吧。”
莱昂沉默着注视着他,片刻后只得起身。
他推开书房的门,夜色从门缝悄然洒入,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衣摆。
他回头看了一眼维克托,在夜色与火光交错之间,他微微俯身,低声说道:“晚安,父亲。”
门扉阖上,沉重的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莱昂走出书房后,心情并没有随之而平复。
他脚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房间,略显粗暴地推门入内,甩掉披风,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露出他那紧绷着的脖颈和微微泛白的指节。而后重重地瘫坐在座椅上,身体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着。
半晌后,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莱昂大人?”
莱昂闻言微微睁开眼,目光扫向门口。
他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每次一从宴会回来,伊万总是第一个跑来找他的人,带着那碗温热的醒酒汤,像是一种多年不变的默契。
“进来吧。”莱昂低声道。
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伊万手里端着那碗醒酒汤,小心地放在桌上。而后悄无声息地站到一旁,目光关切地落在了莱昂身上。
火光映照之下,莱昂的脸色略显疲惫,眉宇之间透露着一丝未曾消散的烦闷。他本就生得冷峻,平日里即便是沉默不语,也带着天生的疏离感。而今晚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使得周身的气压都随之骤减。
伊万望着眼前的人,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指腹轻轻抚平莱昂那蹙起的眉心,像是想要抹去莱昂内心的烦闷。
莱昂微微一怔,随后似是宽慰一般地笑道:“你看起来倒是比我还郁闷。”
伊万语气带着分无奈:“我只是很少看见过您露出这样的表情。”
莱昂偏了偏头,淡淡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伊万并不相信,却也没有追问。他知道以莱昂的性格,若是他不愿意说,旁人再怎么问也都问不出来。
于是伊万退开了半步,指着醒酒汤轻声说道:“那您记得趁热喝。”
莱昂没有接话,指尖慢悠悠地划过汤碗边沿,仿佛在试图通过那温热来驱散心头的寒冷。沉默片刻后,他弯着眼眸看向伊万:“留下来吧。”
伊万微愣:“什么?”
莱昂的声音慵懒又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意味:“留下来,讲些我们以前的故事给我听。”
伊万怔怔地看着莱昂。
他觉得今晚的莱昂有些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此时的莱昂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让伊万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总是拒绝不了莱昂。
伊万在莱昂的床沿边做下,低头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开口:“您还记得您第一次带我去骑马吗?”
“嗯?”莱昂倚靠在椅背上,眉梢轻挑,语气透露着几分愉悦,“你是说你还没骑到马背上就摔了个狗吃泥,然后死也不肯再上马的那次?”
伊万的表情顿时一僵,鼓起了半边腮帮子,气鼓鼓地反驳道:“那是因为那匹马脾气太坏!”
“哦?”莱昂慵懒地撑着下巴,慢条斯理道:“可那匹马是我特意给你挑的。”
“您根本就是故意的!”伊万咬着牙愤愤地说道。
莱昂不禁失笑,似乎对逗弄伊万这件事感到乐此不疲。
伊万撇了撇嘴:“您小时候是个顽劣的人。”
说着,伊万顿了顿,他看了莱昂一眼,随即沉声说道,“……和现在很不一样。”
莱昂没有反驳,嘴角的笑意依旧,他的指尖缓缓地摩挲着碗沿,好像在回味着从前的那些画面。
房间里沉浸在一种安宁的气氛中,壁炉的火光跳动着,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斑驳地交错叠映。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伊万神色微妙,“不过您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莱昂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说看。”
伊万眯起眼睛,缓缓说道:“我听说当年您在南部训练,您明明每天都应该和阿德里安殿下一起训练,结果却总是在训练时间偷偷溜出去,还说是为了练习剑术。可我觉得,您根本就是找借口躲着殿下。”
莱昂:“……”
伊万一脸笃定:“我没说错吧?”
莱昂回望向伊万,似笑非笑:“伊万,你不想要明天的假期了吗?”
伊万立即噤声,转了转眼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莱昂笑了一声,目光却幽幽地落在窗外,像是想要透过夜色望向更久远的过去。
他轻声呢喃道:“可惜我并不记得了。”
伊万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莱昂回神,笑得漫不经心:“没什么。”
夜色沉沉,壁炉中的火焰跳跃着微光,映得房间里暖意融融。伊万的声音很柔和,他轻声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一幕幕少年时的画面仿佛透过时间的缝隙缓缓浮现。
尽管有一些记忆仍是空白。
莱昂靠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睑渐渐沉重,指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过去的回忆模糊而温暖,时不时地夹杂着伊万略带无奈的调侃,终于让莱昂的思绪逐渐远离了宴会时那无声的拉锯。
见莱昂终于放松下来,伊万才松了一口气:“很久没见您好好休息过了。”
莱昂微微睁眼,嗓音里带着些许困倦的沙哑:“倒像是你在哄小孩儿似的。”
伊万轻笑:“如果这样能让您安睡,就当是吧。”
莱昂失笑,揉了揉眉心,随后起身解开几颗衬衫纽扣,转身走向床榻。
伊万上前一步,动作熟练地为他拉开被褥,轻声道:“明天有晨训,您要是再不休息,维克托大人又要唠叨了。”
莱昂半眯着眼靠在枕上,黏黏乎乎地说道:“你说的也是。”
“晚安,莱昂大人。”
“……”
莱昂那边不再回应,不知是睡着了亦或是其他。伊万见状,动作轻缓地拉灭了床头的烛火,让房间陷入了一片柔和的昏暗之中。夜色透过窗棂投下幽微的光影,静谧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