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距离集市并不算太远,两个人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就到了。
正如阿德里安所说的那样,格兰特镇的集市非常别具一格,摊贩上的各种物什带着格兰特镇独有的异域风情,整个集市的氛围都有着不同于普通集市的气息。
莱昂还算比较熟悉这里。
他经常随着维克托在南部和王城两点一线地生活,格兰特镇的集市又在奥古斯都小有名气,所以他慕名逛过几次,因此也就对这里的特别之处感到没那么新奇了。
阿德里安似乎恰恰相反。
他走在莱昂身前,步调不急却很轻快,披在他身后的斗篷随着步伐而在半空中轻轻飘摇着。
他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摊贩上,似是好奇又似是掂量地摆弄着摊贩上的物什。有时看到了觉得新奇的物件,便会转过头来和莱昂一起探讨,甚至时不时地还会被一些可爱的小玩意给逗笑。
莱昂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德里安。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觉得眼前的人是整个国家的王子殿下,他觉得阿德里安就好像真的只是一位普通的游客一样,那样无拘无束、那样充满好奇。
就在他们路过一家宝石摊时,莱昂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其中一颗宝石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颗尺寸小巧的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浓郁的琥珀色,因为切割得还算比较精致,所以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莱昂觉得自己刚刚似乎是被那颗宝石的光芒刺到了眼睛,他不由得地眯起眼睛去端详。
越是细看,越是觉得那颗宝石好像在哪见过一样。
“莱昂?”此时阿德里安的声音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他眼波流转之间,对上了阿德里安的视线。
那一刻他恍惚了瞬间,猛然发觉答案近在眼前。
找到了。
那很像阿德里安的眼睛。
其实原本他对这些宝石并不感兴趣。
在他很小的时候,出身贫民的他觉得这些东西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再长大一些,辗转于贵族家庭做仆人的他,在他最厌恶的伯爵那里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宝石。直到后来被维克托收养以后,他在一些书本上系统地认识了宝石同时也跟着维克托在各处见过了各式各样的宝石。
他见过商人们把宝石当作牟利的工具,贵族们用宝石来炫耀自己的地位,教徒们赋予宝石莫须有的魔力来神化他们的信仰。
因此他一直都对这些宝石类的东西敬而远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就想要收藏下这一颗宝石。
于是莱昂应了一声,随即从摊主那里买下了那颗宝石,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胸前的口袋里。
阿德里安似乎逛得投入,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仍兴致盎然地扫着四周。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走入了一家饰品店。
阿德里安站在货架前,目光落在一个物品上,似乎是被吸引住了。
莱昂凝视着阿德里安的侧脸,随即开口问道:“您很喜欢吗?”
阿德里安没有马上回答,他抬手拿起那个东西,递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那是一枚镶银的黑曜石胸针,虽然十分小巧可是做工却很精致。
忽然阿德里安将胸针轻轻贴在阿德里安的胸口处,认真地比量了一下。
阿德里安忽如其来的触碰让莱昂下意识地绷紧了背,半晌后他才听到阿德里安幽幽开口。
“感觉很适合你。”阿德里安抬眸看向莱昂,眼底含着一丝笑意。
莱昂垂下眼眸,看向胸口处的阿德里安举着的胸针,黑曜石暗沉的光泽衬着他素净的衣襟,像是点睛之笔一般。
“殿下……”莱昂本能地想拒绝,可是看见阿德里安那双眼眸,拒绝的话语愣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阿德里安似乎读懂了莱昂,他弯着眸子,将胸针递了过去。
“戴上试试?”
莱昂接过胸针,抬手仔细地将胸针扣在胸前,随后又低头调整好了角度。
阿德里安的目光落在莱昂身上,仔细打量着,随后他微微颔首,眼眸里闪着些微的光亮,似是对效果感到很满意。
随即他靠近莱昂,将胸针从莱昂的衣服上取了下来,继而转身走向柜台,付款买下了这枚胸针。
莱昂目光跟随着阿德里安,看他到柜台前和店老板说了些什么,店老板会意地点点头,随后将胸针打包起来。
半晌后阿德里安接过那木质的小盒子,两人这才走出这家店铺。
在闹市荫蔽的一角,阿德里安将装着胸针的小盒子递给莱昂。
“送你。”
莱昂伸手接过,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小木盒,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木质,像是有一股暖流涌入了心间。
“谢谢您。”莱昂弯了弯眼眸。
“怎么谢?”阿德里安抬眸对上阿德里安的视线,他轻轻笑着,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微风拂过街道,卷起两人的衣摆,空气里弥漫着集市新鲜出炉的面包香。
莱昂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低垂着眼睫,思考着要如何回应阿德里安的调侃。
阿德里安的目光灼灼,眼神之中带着几分狡黠的期待。
莱昂看着那双含着笑的金色瞳孔,心跳随之快了半拍。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轻轻地拉住了阿德里安的手腕,随即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吻。
温热的触感落在手背,带着一丝虔诚,又带着隐秘的克制。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吻手礼一般生疏客气,他没有半跪在地,而是站在阿德里安的对面。
就好像越过了主仆关系,而是用另一种身份落下了这一个吻。
阿德里安的笑意微微一滞,眼眸处的光悄然暗了几分。
“这样……可以吗?”莱昂试探性地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有些低哑。
“可以。”阿德里安眯起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背,轻笑了一声。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后轻轻握住莱昂的手,使二人十指交扣。
莱昂感觉到阿德里安的手一如往常那般凉,他下意识地收拢掌心,用自己的手包住阿德里安的。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给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察觉到莱昂的动作,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含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他冲着天空呵出了一缕白气,任由那团薄雾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随后他弯着眉眼看向莱昂,笑意盈盈地问道:“就这样牵着手回去,怎么样?”
莱昂愣了愣,像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心弦。
随即他微微别开了视线,耳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可他的手没有松开,甚至是更用力地包裹住阿德里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一点点地传递了过去。
“好。”莱昂点了点头。
阿德里安笑得愈发愉悦,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他轻轻晃了晃手指,随即牵着莱昂迈步向前走去。
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冬日的寒风掠过街道,却不减半分市集的热闹。
人群之中那双紧紧相牵着的手像是悄然交织着的命运线,随着两人步伐的迈进而缓缓向前延伸。
他们一路牵着手,漫步走回客栈,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后,集结的号角声便响彻了街道。
骑士们有序地集合,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盔甲在阳光下映着一层金光,几乎每个人看起来都斗志昂扬。
似乎是因为对如此华贵舒适的客栈感到心满意足,所以这次出发的口号声喊得及其响亮。
只是当时许多人都没想到,这家客栈竟是前往南境的路途上最好的却也是最后的一家客栈。
自从军队离开格兰特镇一路南下以后,他们便彻底远离了奥古斯都王城的庇护。
越是往南边去,气候越是恶劣,局势越是严峻。
驻扎地也一次比一次简陋,几乎好几个夜里,他们都只能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驻扎着四处漏风的帐篷。
彻骨的寒风凛冽地吹着,帐子里即便点燃了篝火,却依旧抵御不住严寒。
御寒的东西不够多,骑士们只能换着用或是一起用,才算是能勉强挨过一个夜晚。
这晚刚好轮到莱昂和卡尔文守夜。
莱昂是从小长在南部的人,对于这般严寒早已习以为常,何况手里还揣着阿德里安给自己的小型暖炉,也就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卡尔文则与之相反,他并非是南部地区长大的人,相对来说就更加怕冷。莱昂时不时地就能听到卡尔文那边传来的阵阵咳嗽声,似是被冷空气呛得有些难受。
莱昂走过去,抬手将捧着的暖炉递给卡尔文:“用这个会暖和点。”
“谢谢。”卡尔文没有马上接过,他打量了一会儿那暖炉,随后抬起眼眸,冲着莱昂微微一笑,“这是那位给你的吗?”
“……嗯。”莱昂自然知道卡尔文所说的“那位”就是阿德里安。
“那位不会介意吗?”
“他不会希望骑士们受冻的。”
“那你要替我谢谢殿下了。”卡尔文这才接过暖炉,将它捧在手上,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身侧的莱昂一眼,“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你似乎很了解他。”
莱昂怔了怔,垂下了眼睫。
他了解阿德里安吗?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不过莱昂,”卡尔文垂眸透过暖炉外壁的金属,看向里面燃着火光的炭火,思索了几秒钟后沉声说道,“你知道火焰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吗?”
莱昂似沉静地看着卡尔文,似乎没有打算作答。
“它的确能够给人带来温暖,可一旦靠得太近,就会被灼伤。”卡尔文转过头来看向莱昂,声音平缓且低柔,“最危险的是,有些人天生就是火焰。”
“有些事情的确不是我这个立场所能评判的,但是你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我没法做到完全视而不见。”卡尔文拍了拍莱昂的肩膀,重重地说道,“殿下位高权重,身上背负着的责任恐怕并非我们能够与之同担的。”
“切忌引火烧身。”
几个字重重地打在莱昂的心上,卡尔文的声音不断地在莱昂的脑海里回响。
莱昂微微皱着眉,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下这不可名状的心情,几次想要开口,可喉咙却干涩地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被卡尔文的话击中了。
即便卡尔文不说,他也应当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身份。
身为一名骑士,他一直是一个理智至上的人。他最擅长衡量风险,擅长在危险来临时迎刃而解亦或是在危险来临前抽身离开。
可阿德里安不同。
阿德里安是他无法掌控的变数,是一切规则之外的例外。
篝火烧得木枝噼啪作响,火光映在莱昂的脸上,他的神情隐在了光影交错之间。
他知道,他不是毫无畏惧地走向那团火焰。
他本能地无法抗拒那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