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的雪下得如同往年一样。
薄薄的一层雪覆盖在冰面上,看起来好像只是平静地给整个王国披上了一层素银色,可是每当有人亦或是马车掠过时却都会将这层薄雪席卷,从而引起阵阵难以察觉的风波。
莱昂·雷蒙德倚在马车的玻璃窗旁,阖着眼似是休憩。
皮质手套裹着他那双宽大的手,由于各种复杂心绪而被攥紧了的拳头有些不自然地杵在下颌的一侧。
直至马车发出“吱呀”的一声。
车轮碾过积雪,马车缓缓停下。
茂密的金色睫毛缓缓抬起,一双湛蓝如湖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昏黄的灯火中仿若散发着幽微的光。
“阁下,我们到了。”
修长的腿轻松迈出马车,莱昂随风而立,比马车还要高出半头多。
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姿,外披的斗篷垂坠至腰下,随着寒风自然飘动着,沉稳而不失风度。
在这暮色沉沉的雪夜中,漫天飞雪映照着宫殿的灯火,将整座城堡笼罩在一片辉煌又冷寂的光辉之中。
莱昂缓步穿过空旷的长廊,周围静得只能听见皮鞋的高跟踏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声音的回响。
一下、两下。
和猛然觉察到的那振聋发聩的心跳声重叠在了一起。
越是靠近那大堂半分,心中的不安便越是升腾半分。
换作平日里参加其他宴会的话,莱昂断然不会有今日千分之一的紧张,可是今天参加的正是奥古斯都的王子殿下,也就是阿德里安·奥古斯都殿下的晚宴。
“莱昂·雷蒙德阁下。”大堂门口的管家行了个鞠躬礼,“请进。”
厚重的宫殿大门被缓缓开启,宴会在这恢宏的宫殿中已然进行了有一阵子。
一位侍应生走过来为莱昂卸下斗篷,另一旁的侍女捧着金盘,莱昂自然地接过高脚杯,随后轻声对二人道了谢。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只高脚杯,缓步走入宴会人群之中,神态自若、举止得体。
杯子几次空了又再次被填上红酒,莱昂就这样熟稔地辗转于几位相识的贵族之间。
这是自他被维克托公爵,也就是他的养父收养后就驾轻就熟的社交手段。
尽管血统低微这点并不受贵族们待见,可是莱昂自小便知道这群贪财好色的贵族们的心思并非难以掌控。
正当他习惯性地在贵族之间游走寒暄时,一道轻缓却不失气势的声音忽而响起。
“莱昂·雷蒙德。”
他下意识地侧目望过去,只见此时人群正在悄然退让,给那声音的来源让出了一条路。
莱昂还没看清那人的脸,身体便已经下意识地向那人行了鞠躬礼。
视线所及之处,莱昂只能看见那人穿着的紫色缎面刺绣的宫廷长袍,纹路精致光泽有如夜幕流光,漆黑长靴油光锃亮,轻盈却稳健地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带着他那天生不凡的气度。
每一声响都仿佛是踏在莱昂的心脏上一般。
此时那人伸过手来,莱昂便扶住那只白皙纤细的手。
指尖触及到一瞬间,莱昂微微一愣。
那只手冷得像是积雪下的寒铁。
“王子殿下。”莱昂沉声说道。
随后一个吻轻轻落在那人冰冷的指尖上。
感到手中扶着的那只冰冷的手的示意,莱昂这才顺从地起身望向这只手的主人。
本以为大堂的灯火足够通明,可此时却觉得周遭的灯火远远不及眼前人浑身散发的光芒耀眼。
金棕色的短发被梳成三七分的模样,偶有刘海碎发散落下来,在那一双如同宝石一般的棕色眼眸前随着呼吸起伏轻轻飘动着,即便睫毛纤长却依然难掩眼下的那一抹稍显疲态的青色,他的鼻子极其精致小巧,嘴唇又在他那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下衬得鲜红。
莱昂此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德里安的美是致命的。
那并非是普通的俊美,而是一种凌驾于寻人之上的、带着极其强烈攻击性的美,如同莱昂曾在野外打猎时见过的一条金色的蛇。
他只在那里安静的盘踞着,不曾有人见过他那□□的牙。
四周仍在喧嚣着,可这一刻莱昂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莱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否真的如养父所说的那样,曾经与阿德里安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并非没有见过好看的人,但是阿德里安的气质尤为独特,锋利而致命,让人无法抗拒。仿佛只要一靠近就会被轻易俘获,可又不知何时会被那双冷漠的眼睛抛弃。
就在莱昂这片刻停滞之间,阿德里安忽然轻笑了一声。
“这么久未见,”阿德里安轻声嗤笑着,语气同他本人一样冷漠,“你竟然还是和从前一样那般轻浮。”
莱昂微怔。
他并不确定阿德里安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可在眼眸对上眼眸的那一刻却了然了。
那的确是在说他。
“在下的确从未见过如王子殿下这般气质非凡之人。”自知失礼,莱昂正色,换上面对那些贵族时的面具向阿德里安微笑道,“一时之间望出了神,还请您见谅。”
这是场合适用的恭维话,理应不会出错。
可阿德里安看起来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显露出任何欣喜的神色,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过半分。
他那双棕色眼眸深深地看着莱昂,可是声音依旧淡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莱昂顿了顿,心情有些复杂。
他曾听养父说过几年前他曾和阿德里安一起在南部生活过几个月,然而在他的记忆中,却实实在在地没有什么有关于阿德里安的片段。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阿德里安的记忆里曾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可在自己的眼里,阿德里安同他来说就只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算了。”
这两个字从阿德里安口中说出来时显得尤为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
仿佛丢掉记忆的人不是莱昂,而是他自己。
莱昂微微怔了一瞬。
来到宫殿之前他曾想过无数个结果。
他想过阿德里安会试探、会追问。
可他从未想过对方竟如此淡然,甚至是连半分失落都未曾表达出来,仅仅只是用两个字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这份平静反而莫名地让莱昂感到有些许不适。
阿德里安没有再看莱昂一眼,便径直绕过莱昂向他处走去,步伐毫不犹豫,没有一丝牵挂。
此时一股淡淡的药膳味混杂着木质香随着阿德里安从莱昂身前迅速飘过。
明明这味道并不浓郁却让人一瞬间失了神。
莱昂的呼吸微微一滞。
记忆里的某个角落,仿佛就曾有过这种味道的气息在某个不知名的夜晚里,悄无声息地萦绕在他周围。
只是他真的想不起来。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跟着阿德里安一同追了过去,此时此刻他看不见阿德里安的任何表情。
灯火辉煌的宫殿之下,阿德里安金棕色的短发在暖光下微微浮动,紫色的宫廷长袍在游走之间划出流畅的弧线,华服上裸露出的纤细的脖颈,不知为何会让他联想到阿德里安那冰凉的指尖触感。
如同羽毛一般柔软可是又因为瘦削所以轻易就能摸得到骨节。
他站在原地,双腿如同灌了水泥一般沉重,便迈不开步来。
阿德里安淡然吐出的那两个字如同一缕细线,缓缓缠绕在莱昂的心头令他不安。
他直觉自己忘掉的那段记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而阿德里安,他是唯一一个和自己失去的记忆重叠了的那个人。
这一刻,是莱昂自从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这种念头。
他必须找到那段遗失的记忆。
华灯璀璨、觥筹交错之间,似乎没有人在乎莱昂的内心独白。
宴会依旧热烈。
烛光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中摇曳,将整个殿堂笼罩在金色的辉光中,丝绸与天鹅绒的衣裙掠过大理石地面,葡萄酒的醇香混杂着贵族们身上精心调配的香水,在空气交织成一股纸醉金迷的气息。
莱昂着实厌恶这种味道。
贵族们的葡萄酒里流淌着的是金钱的铜臭味,而他们身上的香水遮盖的是他们内心的腐臭。
尽管如此,他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一只宽厚的大手优雅地端着酒杯,与身边的贵族们谈笑寒暄。
可他的心就像是被阿德里安牵住了一根线,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人。
阿德里安。
此时,阿德里安神色淡然,正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贵族群体之间,与那些觊觎王权的大贵族们交谈,眼神之间自始至终都沉静如水。他的语调从容不迫,举止优雅,每一句话都不疾不徐,让人难以捉摸。
莱昂没有主动靠近,也没有刻意避开,只是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那么几次,阿德里安离他很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他谈话时那低沉而清冷的嗓音。
只是莱昂也知道,阿德里安再也没向自己投来一个眼神,甚至是连一次无意间的对视也不曾发生。
这一切仿佛宴会伊始的那段交谈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清醒梦。
而自己也的确是这场宴会当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这本该没什么的。
他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孩子,已然习惯了受尽冷漠和白眼。
可是唯独阿德里安的冷漠,使他心中腾起一股烦躁的闷气,牢牢地堵在胸口。
他只好逼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继续游走在贵族之间,听他们谈论宫廷里的风月秘闻,谈论哪家小姐与哪位公爵之子修成正果,谈论某个侯爵的妻子又与哪个公爵的儿子有了暧昧关系。
可他始终还是分出了一部分心神,去感知那个无视自己的存在。
直至晚宴的最后,舞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