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是清晨最慷慨的赠礼,漫过青黛色的山脊,淌进竹影婆娑的庭院时,她正蹲在墙角,指尖轻轻拂过一块湿滑的青石板。青苔在石缝间蔓延,翠得像浸了晨露的碧玉,她的指尖刚触上去,那层柔软的绿便微微蜷缩,又很快舒展开来,仿佛在与她回应。
“该练剑了。”
清越的声音穿透雾霭,她立刻站起身,裙摆上沾着的草叶簌簌落下。没有应答,只是快步走到立于廊下的白衣老者身后,乖乖站定。老者是她的师傅,自她记事起便陪在身边,她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师傅也从未提起,仿佛她本就该在这深山竹斋里,伴着晨钟暮鼓长大。
她没有名字。师傅唤她时,总是用“喂”“过来”,或是干脆用一声轻咳示意。她也从不追问,仿佛名字于她而言,就像山间的流云,可有可无。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竹斋、师傅,还有漫山遍野的草木生灵;她的世界又很大,大到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每一滴露珠的滚动、每一缕风的轨迹,都藏着无穷的乐趣。
师傅教她读书写字,教她抚琴弈棋,教她吐纳练剑。她学东西很快,师傅常说她有慧根,可她更喜欢的,是趁着师傅打坐或是研墨时,溜到竹斋后的溪畔,看水里的游鱼摆尾,听林间的雀鸟啁啾。尤其到了夏天,溪边长满了田田的荷叶,碧色的叶片挨挨挤挤,撑起一片清凉的绿荫。她会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托着下巴看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偶尔有蜻蜓停在叶尖,振翅时抖落的水珠溅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有时她会在荷叶丛中待一下午,直到夕阳把溪水染成金红色,师傅的呼唤声从雾中传来,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到竹斋时,裙摆上总会沾着些荷叶的清香,发间或许还缠着一两根细长的荷梗。师傅见了,也不责怪,只是会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让她擦擦脸上的汗。
除了荷叶,她最偏爱的便是青苔。竹斋的墙角、廊下的石阶、院外的老树根,凡是潮湿阴凉的地方,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她喜欢蹲在那里,看青苔在雨后疯长,看细小的蚂蚁在青苔间穿梭,看露珠在青苔的绒毛上聚成小小的水球。有一次,她在师傅的书房窗外发现了一片罕见的银边青苔,翠绿色的叶片边缘镶着一圈细密的银白,像极了师傅画里的水墨留白。她欢喜得不得了,每天都悄悄跑去浇水,生怕阳光太烈把它晒枯。
师傅的书房里藏着许多书,她认字后,便常常趁着师傅不在时翻看。那些书里有山川地理,有诗词歌赋,有江湖轶事,却没有一本提到过她这样的孩子——没有过往,没有姓名,像一株无人知晓的野草,在深山里自在生长。她偶尔也会困惑,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师傅捡回来?可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林间的鸟鸣或是荷叶的清香冲淡了。她觉得这样很好,有师傅,有草木,有山水,足够了。
入夏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午后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竹瓦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她本在溪畔看荷叶,见状便快步跑回竹斋,躲在廊下看雨。雨水打在荷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荷叶微微晃动,把积攒的雨水抖落下来,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水帘。远处的山峦被雨雾笼罩,若隐若现,竹影在雨中摇曳,墨绿的颜色愈发浓重。
她看得入了迷,索性搬了一张竹凳坐在廊下,任凭湿润的风拂过脸颊,吹动额前的碎发。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她渐渐觉得困倦,便靠着廊柱闭上眼睛,听着雨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泥土芬芳和荷叶清香,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里没有竹斋,没有师傅,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荷塘。荷叶长得比人还高,碧色的叶片层层叠叠,遮住了天空。她赤着脚走在荷塘边的泥地上,脚下的青苔柔软湿滑,却从不曾让她摔倒。她伸手去摘荷叶,指尖刚碰到叶片,便有无数晶莹的水珠滚落,滴在青苔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荷塘深处传来隐约的歌声,婉转悠扬,她循着歌声走去,却始终走不到尽头,只有满目的碧绿和沁人心脾的清凉。
“醒醒。”
师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缓缓睁开眼睛,雨已经停了,夕阳穿过云层,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松墨香气的薄毯,裙摆上沾着的青苔印记,竟与梦里的模样一模一样。
师傅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支刚采来的荷叶,叶片上还挂着水珠。“你方才睡得很沉,”师傅的声音比往常温和了许多,“梦里见到了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说:“见到了很多荷叶,还有青苔。”
师傅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沾着草叶和青苔的裙摆上,又望向院外被雨水洗得格外鲜绿的竹林和远处的荷塘,若有所思。这些年,他看着这个捡来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不恋繁华,不慕虚名,只爱山间草木,尤其对夏日的荷叶和雨中的青苔情有独钟。她性子沉静,像夏夜的月色,又带着草木的灵气,如清晨的露珠。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给她起个名字。她无名无姓太久,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标识,也好让她日后若有机会走出深山,能被人记起。他想过许多字,却总觉得不够贴切,直到方才看见她在廊下听雨而眠,梦里皆是荷叶青苔,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你喜欢夏天,爱荷叶,恋青苔,”师傅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这般意境,倒是难得。”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师傅,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师傅将手中的荷叶递到她面前,叶片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一如她无数次触摸青苔时的触感。“从今往后,你便叫夏斋眠吧。”
“夏……斋眠?”她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夏日荷叶的清香和雨后青苔的湿润。
“夏,是你偏爱的时节;斋,是你长大的地方;眠,是你听雨入梦、与草木相融的心境。”师傅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夏斋眠,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她看着师傅,又望向院外的荷塘,荷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青苔在墙角静静生长,雨后天晴的空气里,满是草木的芬芳。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彩,仿佛这三个字,不仅给了她一个名字,更给了她一份归属感,一份与这片她深爱的土地、草木紧紧相连的羁绊。
“喜欢。”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难以掩饰的欢喜。
师傅看着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如同夏日里最鲜妍的荷花,心中也安定了许多。他知道,这个名字,终究是配得上她的。
从那以后,深山竹斋里,便多了一个名叫夏斋眠的姑娘。她依旧每天跟着师傅读书练剑,依旧喜欢蹲在墙角看青苔,依旧爱在夏日的午后跑去溪畔看荷叶。只是如今,当师傅唤她“夏斋眠”时,她会脆生生地应答,声音里带着草木的灵气和岁月的静好。
有时,她会坐在荷塘边,手里拿着一片荷叶,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夏斋眠……”风吹过荷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往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但她不再在意了。
她是夏斋眠,生于竹斋,长于深山,爱夏日的荷叶,恋雨后的青苔,有师傅相伴,有草木为友,这样的人生,已然圆满。至于过往,便让它像山间的云雾,随风散去罢了。重要的是当下,是眼前的荷叶青苔,是身边的师傅竹斋,是这个属于她的,名为夏斋眠的人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斋眠的剑法愈发精湛,棋艺愈发高明,笔下的山水也渐渐有了师傅的神韵,却又多了几分草木的灵气。她偶尔会跟着师傅下山采购,城里的繁华喧嚣于她而言,远不如山间的一草一木来得亲切。每次回来,她总会带回一些花籽,种在竹斋的墙角,让青苔旁又多了几分色彩。
某个夏日的黄昏,她又坐在廊下,手里抚摸着墙上的青苔,看着远处的荷塘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师傅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斋眠,”师傅开口,“你可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归宿。”
她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我的归宿,便是这里。”
师傅笑了,目光望向远方:“或许有一天,你会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夏斋眠没有说话,只是将脸颊贴在微凉的廊柱上,感受着青苔的湿润和草木的气息。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走出这片深山,但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夏斋眠这个名字,都将带着夏日荷叶的清香、雨后青苔的湿润,和竹斋的宁静,永远陪伴着她。
风吹过竹林,带来荷叶的清香,也吹动了她的发丝。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听雨而眠的午后,梦里是无边无际的荷叶和青苔,醒来时,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夏斋眠,这个名字,将与这片山水草木一同,在岁月里静静流淌,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