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常过,太阳仍旧东升西落。“金主”没了,李冬阳全身上下的兜比脸干净,饭都吃不起了,他这会肚子咕咕叫。
仅剩的十块钱成了他的饭票,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连几天,确实如那晚所说的‘桥归桥,路归路’。独自一个人待着,开始思考人生,某天,李冬阳拨出那个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打过去,嘟嘟两声,毫无疑问,意料之中的没接通。
行吧,被遗忘的小可怜。
本来也就没打算真能联系上,他没进去之前,就有爹妈跟没爹妈一样。他那个不靠谱的爹,李冬阳自记事起就没见过,听邻里街坊、七大姑八大姨口中,大概拼凑出来一个被骗女士踹掉渣男,独自抚养儿子的故事,这个抚养仅限于将他丢在年过半百的姥姥家。
姥姥家在荀谭,他在那里念书、长大,遇到转学过来的岑溪。
荀谭是个排不上号的小县城,老家那地方流言蜚语传得快,唐女士把他带回来后,没过多久就下南方跟朋友出去创业去了,每年会打钱回来,偶有电话。
他对母亲的印象全是出自姥姥的口,真的见到是姥姥去世,唐女士赶回来办丧事,急匆匆的,那会李冬阳十几岁了,不是五六岁那么好骗,他多少能感受到唐女士对他的抗拒。
但是没关系,他不在意,姥姥说她有苦衷,李冬阳就相信,或许是觉得真相如何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和唐女士的关系仅一个是姥姥的孙子,一个是姥姥的女儿,姥姥是中间的纽带。
一下纽带断了。
李冬阳想,一个人在离世之前大抵是有自我感知的,姥姥离开的前段时间给唐女士打电话打得勤快,每回都要提一回他拿得出手的学习,说他乖、懂事,话里话外都在撮合想让母子关系缓和。
丧事办完,唐女士才抽出空来正眼看他,掏了张卡出来,直截了当表示她顾不过来,问他什么打算。李冬阳心里藏着傲,半垂眸看向桌角边的银行卡,叛逆的劲没过:“没必要顾着老太太面装模做样。”他话说得冷硬,心里却是想要一个拥抱。
“您不都做了决定。”到底存有希冀,有期待就会有失望,硬邦邦的话里全是委屈,愿意听的人自然能听懂,“说这话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他在质问甚至想要等她的恼羞成怒、骂他没良心都成,可是不然,李冬阳从唐女士皱起来的眉头瞧出厌恶。
对最后一句话本能的反感、抵触。
这让李冬阳感到难堪,像是那点希冀被抬到明面上给人啪啪扇了两耳光,好不舒爽。他冷嗤了声,没所谓地说,“看吧,压根不在乎我死活,问出口是真的把选择权给我,还是想经我口来减轻你的心理负担,您自己知道。”李冬阳没忍住,手指了指姥姥生前的卧室,“临到头了,一句话再糊弄她老人家一回,算是您尽孝了?”
“没必要也用不着。”
后来就真的再没见过面,偶有几次逼不得已的电话联系还是学校老师要求的,有时候李冬阳在想他做错了什么,就得平白无故遭人恶心,这恶心还是来自本该是最亲之人。
李冬阳尝试着站在唐女士角度,结合八卦碎语的,他想想,这破事搁谁身上都膈应。为了让彼此都好过,李冬阳收敛脾气,当起乖学生,也不闹腾了也不惹事了。
少年心气总是傲,那时候李冬阳身体里攒着股劲,想要证明些什么,给谁看显而易见。以前是为了争口气活着,现在……现在劲头没了,他还活着。
回荀谭的路上,李冬阳看着车窗外,大城市的高楼、繁华褪去,来到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和记忆当中的变了好多。
道路两侧绿化修缮,一排笔直的梧桐树翠绿摇曳,街边比以前热闹了,拐角支起的摊位,过路的人群,就连空气,他都觉得大不相同。
岔路口依旧是那个岔路口。
出租车停到一小区门口,李冬阳道了句谢,关上车门下车。站在铁栏门口朝里头望,旧小区,没有电梯的单元楼,还住里头的多数是本地留守老人。
单元楼外红墙上绿荫斑驳、藤蔓缠绕,李冬阳在黑黢黢楼梯口站了会,深吸口气,一口郁气还没出完,楼道白炽灯被“呼”一下以及小踱步的脚步声振亮。
紧接着,李冬阳感受到小腿膝盖处多了两个小爪子在推嚷他,奶声奶气:“叔,你是要跟我玩老鹰抓小鸡?”
他低头,一圆脑袋蹭着他腿往后往,发现后面什么都没有,小男娃仰起头瞧他,似乎在疑惑这个怪叔叔干嘛一动不动的,又不跟他玩,当门神?
李冬阳被气笑了,低嗤:“小屁孩,你懂什么。”
男娃娃摇头晃脑的,还没开口说什么,奶奶过来两手一搂就把人提抱走,笑说小孩闹着玩,李冬阳扭头,看到趴在奶奶背上的小男孩朝他略略嘴搞怪做鬼表情。
再回头看黑咕隆咚的楼道,一直到掏钥匙开门走进满是灰尘的家,李冬阳本该铺天盖地的情绪莫名奇妙就没了,他平静地收拾旧物,翻翻找找。
家里用具和他离开时位置都没变过,也就是说这八年没有人回来过。简单打扫了下,擦擦老太太照片,阳台上枯枝烂叶扫走,李冬阳回卧室打开抽屉,里头是张存折,还有这套老房子的房产证。
老太太当初留给他的。
小区呈“凵”字,清理阳台的时候,李冬阳推开生锈的窗户,隔空朝对面的楼望了眼,同一层上方,对楼更显沉寂、死气沉沉,他平静地收回视线,阖上窗户。
旧屋实在住不了人,灰尘太大一时半会收拾不完,李冬阳装了几件旧衣服拿完东西就离开了,离开要关门时他看到柜台上立着的老太太画像。
慈眉善目、笑着的。
……会不会对我很失望?您看错人了,李冬阳没有很厉害、没有出人头地,现在的他非常糟糕,在觥筹交错的人世间,他找不到方向了。
这地方远没有以前热闹了,小区街边守着杂货店总是眯着眼看报的老爷爷也不见了。物是人非,这是他回来这一趟的最大感受。走出老屋的时候,太阳往西边落,夕阳余晖,李冬阳沿着小路去墓园山庄,老太太坟墓周遭没什么杂草,看样子是有人不久前来过,墓碑前还有包装完好的花束。
李冬阳扯了扯杂草,最后蹲到墓碑前,对视上着上面苍老的面容,良久无言。
从荀谭回到西城,天已经黑了,城市里的灯火疏影,路上行人寥寥。
一身疲惫地回云锦园,李冬阳眼皮子半垂着,正要像之前一样回他“鸠占鹊巢”的大房子里倒头就睡,然而就在按密码锁的时候,李冬阳听到对面1202门缝有灯光。
住人了?
无所谓地过了下脑子,他没放在心上,住的是猫是狗是天王老子都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照旧晃晃悠悠的,白天出去随大流,李冬阳已经跟隔壁道上的大爷混熟到能坐一起下象棋的程度了,那大爷遭受李冬阳一连几天胡编乱侃的荼毒,时不时唏嘘两句。
“你这天天,一大年轻小伙,和我们这群老头混一块,能行吗?”那大爷惋惜地说。
李冬阳障眼法,双炮将,闻言随口应道:“哪能啊,找了个活,这局结束了就去。”那大爷瞅着他那炮,想吃,上了个马,嘴上更好奇道:“啥工作,工资咋样,可莫叫人骗了去!骗子猖狂得嘞!”
“什么工作?给人搬砖啊,一天180,当天结!”李冬阳心大的笑了声,瞎嚷:“要真能把我坑了,那也算人家厉害啊!哎哎……”
“别动别动,小老头不带悔棋的啊,我重炮!”
大爷:“你这小子,故意吊我胃口搁这憋大招呢!走走走,赶紧上你的班一边去!”大爷扇着他那大蒲扇把人撵走了。
李冬阳外套往肩上一搭,挥着胳膊,“不服气,明个接着战。”围着棋局的几位大爷乐呵地笑,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随地溜达给自己找了个苦力活,搬货临时工,工资现结,这事他还真没忽悠老头,总得给找点事做,他的学历不尴不尬,一个案底搁谁谁怕,他现在应该被归结到社会“毒瘤”这一块。
受的挫一茬接一茬,李冬阳还真有点给人杠上了的感觉,特么不信这个邪,他还非得腰背挺直昂着头走了。
谁又能把他怎么着,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哪去。
出来和街溜子混几天,李冬阳身上沾了些吊儿郎当、得意洋洋的姿态了,他现在就需要点中二劲在身上。
现结的工资到手上,傍晚回去吃了碗面,走到小卖部门口,进去买了包烟,抽出一根叼嘴里。
扫脸进小区的时候,巧了,又是那保安大哥。
此时这人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从皱巴巴外衫到灰扑扑的裤脚,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狼狈样,保安小哥藏不住的睥睨。
李冬阳原本走进去的脚步,倏尔后退退到门卫厅,他偏过头,不正经地朝里面吹了个响亮的哨子,嘴边欠兮兮的,乐道:“想看就大大方方看,要不要凑近点趴我身上看啊?”
保安小哥脸红一阵青一阵的。
李冬阳有气不憋着,挨着瞪他满不在乎地嘴角张狂笑,手插裤兜潇洒地往小区里走。
刚还一副打了胜仗翘着尾巴的李冬阳,没有想到不到两分钟,他就笑不出来了。电梯门即将关上,李冬阳喊了句等一下,迈大步子赶过去,他注意到有人帮他按了下,正要嘴上应谢。
他看见电梯里的人,声音烦躁地都高了几度,“怎么又来了?”
“这地方你的?”岑溪不客气和他呛声。
李冬阳被一睹,眼神就盯着她,看她不漏一丝破绽的恭谨站那,抬手当他面按了12楼。
李冬阳思绪活过来,脑子直抽抽:“1202?”
沉默有许,岑溪不吭声。
“不是,”李冬阳拿她没办法,总不能自作多情地说别搁我在浪费时间,说多了还真当他有多自恋,他头疼道:“岑溪,这样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