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声连绵不绝,像滚滚云雷盘旋在头顶,教人窒闷又恐慌。
皇宫的雍容富贵淹没在满目的惨白中,孝衣、孝帽、白花、白布,来来往往的宫人,早已打起了白灯笼。
端本宫中处处白幡,一条条挂满梁柱,正殿中停放金丝楠木棺椁,棺盖业已合上。
献文太子的妻妾儿女跪了满地,叩首、起身、俯身、叩首,哀声久久不绝,夹杂着刚出生的皇孙茫然惶恐的哭泣声。
献文太子妃浑身缟素,跪在金棺的最前方,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她一辈子的眼泪,都仿佛在这短短一月中流尽了。
太子妃木然望着眼前的金棺,她的丈夫躺在里面,三日前,他的遗体才从沧州被接回来。
明明春秋鼎盛,风华正茂,临走时还愿意嘱咐她照顾好东宫,为什么会轻易死在一场地动中?
为什么要去河北,为什么要去曲江……
太子妃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承受不住轻轻一晃。
侍女低呼出声:“娘娘!——”
她再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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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子妃醒来时,她已经是躺在偏殿的榻上了。
大皇孙正坐在床边,见母亲苏醒,连忙伏近:“娘,你总算醒了!感觉好些了么?要不要儿子去请太医?”
太子妃见儿子脸上未干涸的泪珠,还有显而易见的惊惧,强打精神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是哭灵累着了,不用担心。你是长子,怎么能离开灵堂?”
大皇孙嗫嚅着道:“方才,大伯和二伯来过了……”
太子妃一听便明白:“无论你两个皇伯父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就算你爹薨逝,那也还是太子,你是嫡长皇孙,冀王和衡王,都越不过你去。”
大皇孙喃喃:“可是,可是皇爷爷准了两位皇伯留下……自大周开国,哪里有藩王留京的道理?”
太子妃勉强安抚:“那是你爹薨逝,皇上骤然经历丧子之痛,才叫了他们留下,聊做慰藉的。国丧二十七日,待这段时日过去,他们自然就回藩地了。”
大皇孙嘴唇翕动着还要说什么,太子妃摆手打断,苦声道:“大哥儿,不要为旁人自乱阵脚。你如今年纪小,最要紧的,便是跟着师傅们好好的习武读书,长成和你爹一样的人。唯有这样,你皇爷爷才会一直看重你。等到了年龄,咱们东宫的属官,还有礼部,为你请封皇太孙,皇上自然会允准。”
大皇孙唯有点头。
太子妃看着儿子尚且稚嫩的脸,和丈夫如出一辙的眼睛,只觉心如刀绞,快要喘不上气了。
若非太子爷薨逝,他们母子何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处境?
孤儿寡母,冀王、衡王年富力强,虎视眈眈。靖王虽然远在陕西,但刚刚平定了瓦剌进犯,斩获敌首万余,还杀进瓦剌王帐斩杀当今可汗,生擒了数十位首领,瓦剌飞快献上降书称臣。蒙古异族顽疾,早已困扰大周百余年,如今靖王和陕西总兵一举将之击垮,至少可保五十年不敢进犯,万世之后,青史必定留名。
皇上闻捷大喜,择定吉日在午门献俘。靖王也很快便要回京了。
她的儿子还这么小,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太子妃死死瞪着眼前的帐顶,眼眶干涸到酸痛,根本流不出泪水。
外头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是孔侧妃的声音,在同宫女问话:“……娘娘醒了没有?”
太子妃抬手胡乱擦了擦眼睛,嘱咐儿子:“你出去跪着,别让人说闲话。”再提高了声音对外道:“妹妹进来吧。”
贺侧妃一身素服,掀开帘幕走进来,侧身受了大皇孙的礼,走至榻前福身:“娘娘可好些了?”
太子妃微弱一笑:“好些了。方才这阵,外头是你帮着照管吧?多谢妹妹。”
贺侧妃摇了摇头:“吕妹妹同我一起。”转而禀道:“非为打扰娘娘而来,只是有事请裁。梁才人病倒了,还请娘娘拿个主意,要不要去请太医呢?”
顾侧妃也掀帘走了进来,接话道:“也难怪她病倒,大哥儿才没了,如今太子爷又……”眼眶一红,抽出襟前掖着的帕子拭泪,哽咽着说:“哪儿有不病的道理?”
太子妃凝神思忖。
原本,哭灵请太医,是为不恭不敬。也是为着这个,就算她昏倒了,也没人敢在她醒来前自作主张去请太医。
只是一想到月前夭折了的玉哥,太子妃便没来由地心虚,虽说不是她所为,但若没有此事,她还是会下手的。玉哥自己无福,也算解了她和大哥儿的一桩心事。
太子妃沉沉叹气:“罢了,请太医去替她瞧瞧吧。明日哭灵结束,你们得了闲,也多宽慰宽慰她。权当是替我松松担子。”
二妃都答应道:“是。”正是哭灵的时候,不得无由躲避,她们便都告退出去了。
太子妃略歇了片刻,便叫宫女伺候自己净面,要回正殿跪灵。
方出门走至廊下,忽见派去娘家通消息的采棠匆匆行来,抬头见到主子,不及行礼便快步上前。
“娘娘,世子爷从官署传来信儿,说是皇上转了主意,要赦免冯令仪了!”
什么?
太子妃眼神骤然一厉,疾言道:“为何?!”
采棠不敢隐瞒:“听说是卫都督带着丹书铁券求见皇上,以此抵消冯令仪罪过。”
太子妃死死咬着牙,胸腔中翻腾着恨怒:“真是好运气,无缘无故,卫都督为何替他出头?”
这贱人克父克母,被景川侯府逐出宗族,实实是个灾祸!若非他出言引诱太子爷去运河,她何至于青年丧夫?!
贱人哪里有颜面苟活于世?!
太子妃急切问道:“哥哥是如何说的?皇上可曾下了赦免的旨意?”
采棠忙回道:“世子爷说是只下了口谕,尚未过内阁的批红。”
太子妃又恢复了镇静:“我们去见皇上。”
皇上还不知道这年轻俊秀的冯大人,是如何引诱他的太子,害得太子爷命丧运河的。
若是知道了呢?
太子妃阴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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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圣需要仪容整洁,冯令仪已经两三年没有面见天颜了,不得不彻底沐浴一回,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进宫。
她跪在乾清宫外面等了很久,从午时跪到金乌西沉,一直没有得到传唤,双腿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小产之后原该卧床修养的,她这么跪着,若不是提前用了草木灰,恐怕衣衫早被鲜血染透。
气血亏损,拶刑、鞭刑的伤势也没恢复,冯令仪跪得头脑发沉,一开始还能注意乾清宫进出的朝臣,到后来,连维持清醒都是勉强。
眼前却忽然出现一双白底皂靴。
来人迟疑道:“……你是冯令仪?”
这声音很是陌生,冯令仪有些恍惚地抬头,只见一位戴五梁冠、穿绯色孔雀补服的官员,黝黑面庞,虎背熊腰,正站在面前探究地望着她。
这是当今户部左侍郎郭诵龄。
冯令仪茫然道:“正是。犯官见过郭大人。”
郭诵龄的视线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啧了一声:“前两年遥遥见过你几回……没想到变了这么多。都快认不出来了。”
冯令仪不知何意。
郭诵龄好像刚刚从乾清宫出来,回头看了一眼乾清门,道:“皇上传召你。让我出来带个话。快进去吧。”
冯令仪点点头,随口道了句谢,挣扎着要站起,不想腿脚麻木,险些一头栽倒,还是郭诵龄借力给她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手中被塞了一颗小小的药丸。
冯令仪动作一顿,略有惊异地望向他。
郭诵龄耸耸肩:“醒神的药,你兴许用得着。”
冯令仪没有精力探询他的目的,将药丸握在掌中,低声道:“来日再向郭大人致谢。”
郭诵龄笑了笑,带着示好的意味:“皇上心情不错。你小心应对。”
冯令仪微微颔首,头重脚轻地走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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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金碧辉煌,铺着成片的绒毯,又有地龙,额头磕在上面都感觉不到地板的冰冷。
“罪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坐在炕上,放下才批完的折子,平淡道:“在诏狱几天,被他们折腾得挺惨啊。”
冯令仪不敢抬头,也看不见皇帝的神情,唯有道:“罪臣万死。”
皇帝嗯了一声:“确实万死。朕苦心培养了二十几年的太子,人品贵重,朝野赞服,因你一句邀约,就这么葬送在运河,你——”
皇帝深吸一口气,停顿片刻,冷然道:“你却实在有个好哥哥。放弃家族和他自己的前程,要替你这个异姓的弟弟换一条命。”
冯令仪唯有叩头,一句也不敢辩驳。
皇帝径自沉思片刻,忽然道:“冯令仪啊,你陪伴太子,一共几年了?”
冯令仪甫一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十三年了。”
皇帝复念道:“十三年。你和太子,也算情谊甚笃。不怪他会答应同你去曲江游玩。”
天子却忽然话音一转,问道:“知道朕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
“罪臣不知。”
皇帝沉声道:“今日一早,献文太子妃求见,向朕回禀,告你行事狐媚,暗中勾引太子,与他多年苟且。若非有这层情谊,太子不会因你一句邀约,抛下河北暗访之事,在端午前往曲江。可有此事?”
冯令仪心中骤然发沉,心脏狂跳起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献文太子妃失了丈夫,失了倚靠,对她恨之入骨,不顾献文的名誉,要将她置于死地。
心念百转千回之间,她连连叩头,决然道:
“皇上明鉴,献文太子薨逝,罪臣死有余辜。但绝不敢勾引太子行此违背人伦之事。献文太子光风霁月,身侧环肥燕瘦,何样的娘子没有?东宫各位娘娘,罪臣虽未见过,但料想皆是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之人,不然,如何闻得东宫妻妾相和的美名?正是如此,献文太子子女绕膝,怎么会对罪臣一介男子有兴致?何况,罪臣早已成亲,与内人感情甚好。这……太子妃娘娘所言,罪臣实在不敢认。臣死不足惜,却万万不敢污了献文太子的美名,求皇上明察!”
皇帝微微皱眉:“照你所言,献文太子妃是拿太子的名誉做赌,诬陷你不成?”
冯令仪怎么敢应是?回答道:“罪臣不敢。献文太子因罪臣一言之失,滞留运河,太子妃娘娘哀伤不能接受……”
皇帝漠然道:“这话说得好。太子薨逝,你虽非故意,此事却因你而起。献文太子妃状告你狐媚,证据却是二皇孙幼时的戏言,二皇孙如今自己都不承认了。朕也拿不定主意。”
“这样吧,朕给你证明的机会。你言之凿凿,说与太子清白。朕赐你一杯鸩酒,若你敢饮下,朕便信了你的说辞。若是不敢饮,太子与你……朕答应了卫世宣,君无戏言,你自去景陵,终生为太子守志。你自己选。齐项。”
乾清宫大太监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一壶一杯,杯中物无色无味,正是鸩酒。
冯令仪瞬间汗湿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