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学在花园后,单独占了一个大院子,两排五间高大正堂。此时却只有一间正堂开着,里面书生不多,上面有一位老先生看着。
冯令仪在窗外看了看,好奇道:“这里人怎么这般少?”
小厮笑道:“都近年关了,来借读的公子们都各自回府准备过年了。等冯公子正式过来读书,就知道我们族学里有多热闹了。”语气隐隐骄傲。
冯令仪笑着应和了他一声。
参观过族学,天边大朵大朵火烧云,冯令仪觉得父亲应该拜访完陆老太爷了,毕竟他们不打算在这里留宿,便随了小厮往回走。
路经那座葳蕤的花园,冯令仪看见松林中的八角亭中有人,还听到了小女孩嘤嘤的哭泣声。
应该是陆家哥儿、哥儿打闹吧?冯令仪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是不好插手的,余光却瞥见小厮一脸的畏惧,有些结结巴巴道:“冯……冯公子,咱们还是快走吧,景川侯爷肯定在等您呢。”
冯令仪有点惊讶,不过主人家的下人都这样说,她就顺从地加快了脚步。
八角亭那里却传来一道娇声:“小哥哥,你来!你来啊!!”
冯令仪看过去,正好对上那小女孩的视线,她穿了件玫瑰紫绡花衫子,绿梅棉绫裙。边上一个满面冷漠的小公子负手站立,穿一件玄色蟒纹箭袖,戴着红绒结顶镶玉暖帽,长眉入鬓,眼睛沁出凉意,却十分好看,像是白水银中丸了两丸黑水银。
小女孩朝冯令仪哭道:“小哥哥,他把我的小猫扔到树上去了,还不准我的下人帮我拿下来,你会不会爬树,你帮帮我啊!”眼中透出希冀来。
小公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冯令仪,声线像在冰渣子里滚过一遭:“你不是陆家的下人吧?要是敢帮她,掉下来摔断了腿,可不关孤……不关我的事。”
冯令仪四处看了看,亭中人不少,分成两拨隐隐对峙,小公子那边有人的衣摆打湿了。亭子边有一株参天的大树,枝叶繁盛,在隆冬的北直隶很少见。仔细看才能发现树杈中蹲了一只茶色的小猫,颤颤巍巍,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掉下来。
小厮扯了扯冯令仪的衣服:“冯公子别过去,那人不是我们能招惹的……”却没有扯住,冯令仪已经提步过去了。
她笑道:“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欺负弱女子不是大丈夫所为。不如我上树取猫,兄台不要再同这位小姐计较了吧。”
冯令仪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恩怨,也不想知道,但是那只小猫确实马上要掉下来了,绝对会当场摔死的。她小时候在苏州野惯了,连氏也不拘束她,爬树十分在行,何不救下一条性命呢?
小公子冷冷地看了她半晌,冯令仪以为他不会答应了,正要再说,他却让开半边:“你还怜香惜玉呢,连她什么底细都不知道就要伸手……你去吧,要是掉下来,就是你技艺不精,你也找不着我了。”
小女孩抹了眼泪,欣喜道:“小哥哥,你快去!我的猫要撑不住了。”
小公子的人见主子不拦,都任由冯令仪几步上树,轻轻巧巧就攀跃而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经到了三层楼的高处,扳着一支粗壮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够那胆怯的小猫。
众人屏息凝神之间,没有注意领冯令仪参观的小厮早就焦急地跑开了。
冯令仪听到下面那小女孩得意地炫耀:“哈,这可是我家的地盘,凭你是什么人,敢伤害我的猫,一会儿别想全头全尾地出去!”
她不后悔来救这只猫,却觉得帮了这小女孩有些不舒服了。听这语气,大概是她惹了地上的小公子在先。
眼看就快够到了,冯令仪慢慢把小猫搂在了怀里,下面的小女孩一阵尖声叫喊:“他拿到了!他拿到了!”
接着就是小公子的呵斥声:“住口!你想吓到他吗!有没有良心?!”
冯令仪身体微微一颤,确实被那一声惊得险些踩空。底下好像又来了些人,有人朗声道:“待在那里别动,等我上去!”
她借力支撑身体的树枝却陡然裂开一条缝,不过一息的功夫就从中断开,冯令仪根本来不及找另外的,直直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她怀中还紧紧搂着那只猫。
冯令仪恐惧地等待疼痛来临,却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闭着眼都有些天旋地转,踉跄了一步,好像有人把她接了过去。
那人很快放开他,上下检查冯令仪身上伤口:“有没有大碍?我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冯令仪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见是在陆家正厅里遇到的探花郎,摇头道:“我没事。”
她有点晕晕乎乎地走向那个呆愣的小女孩,把猫递给她:“你拿着吧。”
小女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冯令仪没有听清,眼前一阵阵漆黑,她站在原地缓了缓,才意识到身边很多人,俱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在场还多了一个穿石青刻丝皮马褂的青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天庭饱满,五官棱角分明,气势隐隐迫人,有些探究地盯着冯令仪。
她不认识这个人。
冯令仪觉得自己很想睡觉,对陆孟钦道:“……我要我父亲……”
陆孟钦想说些什么,被那青年打断了:“我看这孩子受惊不小,看到长辈怕要好些,快叫人带他去。”
青年同陆孟钦仿佛交情很深,陆孟钦立刻招手叫刚才求救的小厮过来,领冯令仪去景川侯那边,务必要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明侯爷。
冯令仪走了,陆孟钦一眼都没有看小女孩,拱手对小公子恭敬道:“殿下,舍妹有眼不识,冒犯了内监,都是臣同家中长辈管教不严,请殿下降罪,陆氏决无二话。”
小女孩不服气地要开口,被族兄狠狠盯了一眼才作罢。
皇太子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本来就是孤一时兴起出的宫,不过陆编修确实要好好管管,看人不顺心就敢随意推人入水,如此跋扈,恐怕闺名有损——陆编修自己处置吧。何处更衣?孤回东宫了。”
皇太子微服出宫,随从人员并不多,陆家的下人们为皇太子引路,往更衣暗室去。
小女孩早被制住,陆孟钦吩咐自己的随从:“……关到祠堂去跪三日,不准给水米,罚完了送到大姑母那里去,婶娘若哭闹,请她来我这里。”
小女孩尖声道:“我不要!大哥哥你怎么能把我给大姑母,她大归回家,性情古怪,一向不喜欢我!我还有娘呢!你凭什么!”
陆孟钦平淡道:“惠哥儿,婶娘把你养成这么个性子,别说是你了,就是你的几个弟弟也不能再交给她。大姑母贤名在外,你要多同她学学——带下去!”
惠哥儿哭闹不依,哪里犟得过深得祖父看重的族兄?很快被她的管教嬷嬷抱走了。
青年抱手看完了好友家的一场闹剧,才道:“你的手臂不要紧吧?我是习武之人自然无碍,你一个书生,怎么也冲上去救那孩子?”
陆孟钦揉了揉手肘,后知后觉的阵阵涨痛袭来,他摇头道:“还没那么弱不禁风,也是一时情急,冯都督的儿子若是摔下来,恐怕……”
两人慢慢跟在皇太子随从之后走着,青年随意道:“就是你不去接,我也能护住那孩子,你这伤是白受了。”
“那孩子似乎不知道你也救了他,”陆孟钦挑眉道,“我看你是对此耿耿于怀吧?说来你是殿下的侍卫,且与你无干,你可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人。”
青年叹气:“我是看他有些面善,同我姨娘长得有些像。不过姨娘早就仙逝了,这孩子又是冯都督的儿子,恐怕只是巧合。”
陆孟钦沉默片刻,这是好友的家事,不好说什么,只道:“成穆兄日后有何打算?皇太子尚年少,你也不像是甘心埋没于京城的人,傅世叔应当有安排吧?”
卫世宣含糊道:“走了兵部的路子,翻了年就去福建罗总兵手下。”
皇太子从暗室走出来,换了件月白云龙暗花袍,外面一件团龙纱罩。
陆孟钦想起一事,低声恳切道:“不要再引着皇太子往臣子家中走了,若有闪失,都担待不起,我叔父祖父都还不知晓。”
卫世宣笑道:“陆修撰莫非认为是我提议?也太轻看你我交情了。是圣上命太子多与翰林、春坊官亲近,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皇太子已经过来了,陆孟钦不好再问,只听储君若有所思问道:“方才那上树之人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
陆孟钦答:“是中军府都督、景川侯冯大人之子,名唤冯令仪。”
皇太子点头,不再说什么,卫世宣同好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带着暗处拱卫皇太子的禁卫军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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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尚不知花园中的事情,已经看望过陆老太爷,正与陆学士在正厅中谈话。
冯令仪慢慢走过去,扶着父亲的椅背。
冯希偃很快就察觉儿子不对,跟着冯令仪的小厮不必主子问,主动把冯令仪差点从树上摔下来的事情说了。
陆时敏怒道:“七姑娘呢?我还不知道她胆子这么大,闺训学到哪里去了!”
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冯令仪主动要帮忙的,冯希偃道:“好了,既然令哥没有大碍,不必兴师动众的了,”他站了起来,“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陆时敏十分羞愧,他长年云游在外,半点不知家中女子教养如何,这种事情若传出去,嫁出去的姊妹、待字闺中的侄女们全部要受牵连,好在今日是令哥没出事,冯希偃也不是轻易多话的人。
他立刻命仆人请府里的大夫来给冯令仪诊脉:“……你们回京城也要一段功夫,不如让大夫看过,知道情况如何也好安心,不然也可及时用药。”
这话在理,冯希偃没有拒绝,大夫很快过来了,冯令仪还是没长成的豆丁,尚不能从脉象上看出男女,大夫抚须沉吟片刻,收了医箱道:“小公子是受惊了,不过并无大碍,老夫开一剂安神的方子,服用三日约可好转。”
两位长辈都松了口气,陆家的下人迅速熬了汤药给冯令仪用了一碗,父子二人才告辞,陆时敏已经从侄子派来的人口中知晓皇太子一事,低声同冯希偃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