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一处垂花门,粉油大影壁之后是两边抄手游廊,当中是东西穿堂,穿堂门口和游廊四角都有穿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一个个敛声屏气,见到主君带着一个七岁大的小爷,都知道这就是昨日上头吩咐下来的令小爷了,齐齐屈膝行福礼。
穿堂当地摆着一架紫檀嵌粉彩贴牙松鹤纹大插屏,转过插屏,迎面正中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两边穿山游廊连接三间带耳房的厢房,庭院遍植青松,树梢上还挂着薄薄的积雪。
正房门口的丫鬟身量苗条,长相清秀,看见两人屈膝福礼,掀开帘子进去回话。冯令仪就听见正房里隐隐约约的笑闹声为之一静,接着就是人们起身的声音。
有个慈和的声音道:“都是自家骨肉,避来避去的也麻烦,左右不过一刻功夫,你们都坐下吧,二老爷不会多话的。”
于是那些起身的动静都歇了。
进屋之后,迎面而来暖融融的一阵香味,闻着是很舒心的。
西面靠窗的炕上坐着两位妇人,左边的那位头发乌黑,梳着圆髻,穿丁香色缂金葫芦纹褙子,青蓝色综裙,戴了件大貂鼠卧兔儿,皮肤白皙,瓜子脸型,两颊却肉丰丰的,有些富态,看见冯希偃父子二人满眼笑意,只是眼角细细的纹路显了年纪;右边的妇人容长脸面,官绿色素面玉瓶纹长身褙子,周身不见饰物,脸上也不见笑,生了一双严正端肃的眼睛。
两位老夫人身边站着一个略年轻些的妇人,梳圆髻,蜜合色暗花褙子,样貌很好,却微微佝偻着背,有些卑微的样子。
地下的透雕玫瑰椅中坐满了穿红着绿的女眷,纷纷起身给侯爷行礼。冯希偃摆手制止了。
离两位老妇人最近的那位穿月白色织金缠枝纹褙子,豆绿色挑线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一支赤金镶蜜蜡水滴簪,五官显出一种刻意的精致。
父亲对着炕上左边的老妇人纳头便拜:“儿子给娘请安,”再转向右侧的妇人,“给伯娘请安。”
冯令仪于是知道左边的是她祖母、老夫人苗氏,右边的是过世的老侯爷兼祧的妻子刘氏。
苗氏笑盈盈道:“快起来,这就是令哥了?过来让祖母看看。”正是在门外听见的声音。
冯希偃朝儿子招手让他上前。
早有丫鬟在地上铺好了柔软的羊绒毡垫,冯令仪撩了衣摆跪下磕头:“孙儿冯令仪拜见祖母。”
父亲在身边轻声说:“还有刘祖母。”
冯令仪依言给刘氏磕头:“冯令仪拜见刘祖母。”
苗氏指着边上站着的妇人道:“这是鲁老姨奶奶,是你四叔父的姨娘,也算长辈了,你来见过。”
伺候祖父的老姨奶奶鲁氏是苗氏的陪房丫头出身。
冯令仪正要磕头,立刻被老姨奶奶扶了起来,她很有些不安道:“奴婢是什么身份,哪用小爷如此,快起来。”
苗氏见鲁姨奶奶这瑟缩的样子,皱了皱眉:“算了,作个揖就行了。”
冯令仪行完了礼站起身,苗氏把她搂到身前细细打量,亲昵道:“好孩子,你在外面受苦了,回来了就好,你兄弟姊妹都在这里,日后常来祖母这里玩。”说着从身后丫鬟捧着的红漆雕玉兰花的托盘中取了一只浮雕暗八仙如意云头形的赤金长命锁,要亲自给她戴上。
冯令仪的颈间却挂着一个白玉镂雕凤凰衔草坠佩,看样式本来应该是戴在腰间的,却拿红绳子穿了系在脖颈,倒也别致。
冯令仪正要开口,父亲先为她说话:“娘,那是他生母亲自为他做的,您的这支长命锁也不好时时带着,就让令哥自己收着吧。”
苗氏看了儿子一眼。冯希偃正在端茶,不见喜怒。
她动作顿了顿,还是选择顺从了儿子:“那令哥自己拿着玩吧。”
冯令仪接过那只长命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丫鬟低声说:“奴婢帮您拿着。”取了长命锁站到父亲身后去了。
接着是刘氏给她见面礼,是一只伽南香木镶金手镯。
刘氏拉着她的小手套上镯子,声音虽然有些沙哑,语气却意外地温和:“你叫令令?取了学名吗?”
冯令仪摇头道:“学名就是这个。”
刘氏凝神片刻,对冯希偃道:“二老爷,是你给取的名儿?恐怕入族谱要改过来,正好从了他们这一辈的字。”
冯希偃放下茶盅:“罢了,那是他母亲给起的名字,令哥儿都长到这么大了,换了名字也不习惯。”
冯令仪的名字是连氏取的。
刘氏还想劝说。
但冯希偃的话虽然平淡,语气却不容辩驳,她就不再开口了。
宁氏贴在裙边的手握得死紧,只觉满屋子妯娌、小辈的视线都在若有若无地扫过她。
侯爷进屋说的话不过寥寥,却三番四次地提到那贱人,他是什么意思?
婆婆正在和那小崽子说话:“……这是你母亲,你去见过她。”
冯令仪早知道有这一遭了,进府是绕不过去的,父亲也不会允许她不认嫡母。
她站在这个容貌不输生母的嫡母面前,只觉膝盖被钉子钉住了,怎么也弯不下去。
室内迅速安静下来,宁氏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不跪最好,日后传出去,不孝的名声就会伴随终生,任有再聪慧,也是自毁前程。
冯令仪听到父亲放沉的声音:“冯令仪。”
余光看见女眷中走出一位穿玫瑰紫刻丝石青银鼠褂子、翡翠绿绣梅竹兰襕边洋绉裙的青年少妇,边走边笑道:“我瞧令叔叔是怕生,故而紧张呢。”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怎么刚才见两位祖母不怕生,偏到了嫡母这里就紧张?
青年少妇轻轻挽住冯令仪的手臂,微微使力,冯令仪就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耳边一道压低了的悦耳声音:“快叫人!”
冯令仪闭了闭眼:“见过母亲。”
压着她的力道放松了,反而拉她起身。
宁氏面无表情:“回了侯府,收一收在外头的性子,友睦兄弟姊妹,孝顺父母祖宗,晨昏定省不可懈怠。”
冯令仪低声应是,都已经认过母亲了,此时再犟没有意义。
宁氏给了她一只虎骨制成的扳指。
苗氏松了口气,这孩子刚认回来,不好打骂,熟悉了才好慢慢教,要是犟着不肯认人,还真不好收场。
她不由看了看儿子,这脾气是随他吧,还真是亲父子,长相也是活脱脱小时候的老二,就是线条更柔和了些,像个女孩儿。
她把冯令仪揽过来,笑道:“好了,好了,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再来见过你的婶母和嫂嫂们。”
冯令仪一一认了在场的其余女眷,三婶母章氏笑得和气,四婶母彭氏还是花信年纪,新寡的大嫂嫂王氏还戴着孝,虽然仍旧年轻,却是槁木死灰,连笑意都十分勉强。刚才迫她下跪解围的就是琪二嫂嫂,笑盈盈地让冯令仪在家不要拘谨,还有冯家旁支的各位太太、奶奶们……大家都一一给了见面礼。
其实冯令仪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庶子,按理请安时见过就是了,不必全家人都来见过,只是侯爷看重,才有这番排场。
见礼完,侯爷毕竟还是外男,刘氏身边走上来一个老嬷嬷提醒她喝药,于是出了正房,除宁氏之外的女眷也一齐告饶出去了,门外鱼贯而入几个哥儿、哥儿。
苗氏的笑容更大了些,朝几个孩子道:“都来见过你们令兄弟,一家子骨肉至亲,日后要常相处的。”又对冯令仪解释:“你琪二哥和理三哥代祖母往鹤壁吃酒去了,今晚才能回来,家宴的时候你再见过吧。”
冯琪已经成亲了,在西山大营领了个同知衔,冯理在国子监读书,也已订亲,都能代家族出面交际了。
宁氏看见儿子,神情也柔和下来。
小孩子中比冯令仪略低一些的哥儿头上戴着嵌玉莲花冠,穿了一件佛青银鼠袍,面相和父亲有些相像,不过更像一面之缘的宁氏。
小哥儿一进屋就看见了冯令仪,对上她的视线愣了片刻,才注意到父亲,连忙上前请安:“瑾哥儿问父亲安。”
余下的孩子纷纷见过父亲、伯父。
冯希偃颔首,让他们认冯令仪。
冯瑾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是行四的啊,难道家里要有两个四爷吗?
他不由犹豫着朝母亲看去。
宁氏正在冷冷地看着丈夫,没有注意到小儿子。
冯希偃皱眉道:“你的礼数呢?”
冯瑾惴惴不安地低声说:“儿子……儿子不知如何称兄长……”
冯令仪莫名对这个异母的弟弟生了一些好感。他穿戴无一不精致,比得自己一身简朴的青色道袍灰扑扑的。冯令仪不觉得如何,她自己有很多华服,只是白石潭的先生们惯爱穿道袍,她见多了觉得自有一番清气,日子越久越喜欢,反而把华冠丽服压箱笼了。
这个弟弟在她面前却反而有点羞愧的意思。
父亲的话听来是早已想好了的:“这个哥哥比你大哥岁数小,你喊他四哥,明日开宗祠,你改了行号为五。”
这是理所应当,宁氏想反驳也无话可说。
冯瑾心中觉得不好,却不敢忤逆父亲,顺从道:“四哥哥好。”
冯令仪笑着从荷包里拿了一块白玉坠儿给他:“系在腰带上的。”
另一个小哥儿却小声嘟囔道:“那我岂不是成琅六爷了?哼,以来就要我们都改名儿,好大的排场……”父亲的目光扫了过来,立刻消了音。
冯令仪瞥了他一眼,这就是父亲的姨娘所出的冯琅吧。
琅哥见完礼,接着就是诸位姊妹,大姐进宫做了娘娘,当然见不着,三叔家的淑元二姐、润元三姐都是低眉顺眼的,四叔家的洁元四妹才三岁,走路还不稳当。
认完了亲人,女孩儿们都被嬷嬷们领了下去。
苗氏把瑾哥搂在怀里絮絮问起居,冯希偃起身道:“娘,我这就领令哥去前院了,晚上的家宴就摆在宁春堂吧,他没了生母,日后我就带着他在前院起居,早晚来给您请安。”
瓷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音,是宁氏打翻了茶盅。她失声道:“侯爷,妾身已经为令哥安排好住处了,这本就是后宅的事情。令哥跟着您住在前院,让府里下人怎么瞧我这个主母?侯爷就这么不顾我的颜面吗!”
苗氏也不赞同道:“令哥也才七岁,前院人来人往的,冲撞了怎么办?”
冯琅站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瞧热闹,不防撞上冯令仪的视线,讪讪低下了头。
父亲并不疼他,也不喜欢他姨娘,这位新来的令四哥如此得父亲疼爱,刚才他在门外都听到了,对母亲这么不敬,父亲也只是警告了几句,要是他敢这么做,肯定要跪祠堂的。他还是不要招惹这位新四哥为妙。
冯希偃无动于衷:“令哥没那么娇气,男孩子也不该长居内院,长于妇人之手,若是冲撞了,京中有的是好大夫。”
竟然只回答了苗氏,半点没有理会宁氏的话。
苗氏无可奈何。
冯瑾害怕地搂住了母亲的手臂,无意间碰到宁氏的手掌,只觉得一片冰冷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