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这冯老爷坐在上首沉默不语,心知应是未有耳闻,便主动介绍道:“此乃古书上一圣药,可活死人肉白骨,半点不虚。若是能求得一丸,也不必冒这么多风险了。”
冯令仪微微闭了闭眼,淡声道:“我从前倒是得过一丸。”
这青色方巾的大夫顿时面露亮光,不止是他,在场更多的人都是喜色毕露。
“但遗憾的是,哥儿出事之时,我并未及时得到消息,将这九转还魂丹,转送给了别人,如今已经被用掉了。”
众人愕然。
这也太可惜了!
在场的大夫不禁叹惋出声。
冯令仪沉着道:“我也已经派人至全国各地找寻九转还魂丹,只是,圣药难再得,机缘也是玄而又玄。就算万里之一的可能,找到了第二丸,我想,哥儿兴许也等不到那时候吧?”
她语带哀沉:“若是这么躺着能相安无事,我就是养她一辈子又如何。只怕,光这样躺着,也躺不长久。”
冯令仪试探问道:“我说的,可对?”
屋里沉默良久,终于有人答道:“保守估计……至多半年。”
果然如此。
冯令仪的心一寸寸沉下去,扬声问道:“诸位都是各地最有名望的大夫,难道真的半点可靠的法子也拿不出来?并不是你们说不出办法,我就要喊打喊杀,我只是个不高不低的官员,没有那通天的能耐。诸位放心,只要有能试的法子,尽管说出来,但凡有可能,我都会去试!”
屋里只听得见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我出黄金五十两,买诸位诚心一言!”
死寂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响起一个气弱的声音:“小生或许……”
话没说完,众人的视线都聚到他一人身上,这人不禁讷讷止住了话音。
冯令仪恳切道:“大夫请讲。”
这人看着挺年轻的模样,胆子这么小,不知是哪里出彩,吸引了出去寻访之人的注意,将他请来沧州。
他低着头说:“上清山上,有一方士隐居,世人称他道严和尚。道严医术高明,最擅长针灸,堪称圣手,只是年轻时治死过人,当时闹得很大,摆平了风波后,道严从此隐居,名声也渐渐消散,竟不知如今如何。”
冯令仪凝神道:“道严和尚?我却从未有耳闻。说是堪称圣手,他年轻之时行医,有如此高妙?”
他仍然低着头:“是。我小时在上清山下习的医术,师父受过他的指点。道严大师,算我的师祖。师父说,他年轻时,只用三针,便将业已绝气之人救了回来,不止于一次。”
“那你所说,治死了人,是何事故?”
“小可不知。只知从那以后,道严大师便绝少出山了。但若道严大师肯出面,令郎或有生机,”他抬眼看着冯令仪,“只不知,冯老爷敢不敢一试?”
冯令仪沉吟许久,微微一笑,曼声道:“有何不敢?还请足下指点一二,上清山方位几何?”
“不远,就在沧州之南二百里地,安陵上清山。”
冯令仪一怔。
这还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走出客院时,抬眼便见有人倚在阑干边。
赵君宜淡淡道:“问出法子了?”
冯令仪踌躇不定,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她也不清楚这人会不会武,犹豫着点头:“说是安陵上清山有位隐居的大师,可以去探探。”
赵君宜凝神道:“上清山?此地险峻幽独,罕有人至。你何时动身?”
“自然是越早越好。今日收拾了行礼,明日一早能动身最好。在这里先和大人告假了。”
“这自然不用多说,”赵君宜淡淡道,“只是你要带哪些人过去?”
冯令仪不明所以:“还是刚刚得知这事,也没定下,大概同以往一样吧。”
赵君宜却就此沉默下来,像是没话说了,但又不提离开,冯令仪更是糊涂,正要主动告辞,他忽然开口了,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长舒一口气道:“我陪你去,如何?”
“……啊?”
冯令仪愕然。
赵君宜神情有些异样,微微笑道:“我在沧州这几年,还没听说过安陵有这么位神医。自小学医,正好趁此机会去拜访一二。”
冯令仪是觉得他这话有些牵强,而且也不大妥当,但心底里竟然有些期待他陪自己过去,正要糊涂算账答应下来,便听见身后冯呈的声音:“赵大人见谅,这恐怕不方便。此行是为大少爷求医而去,想来行程紧张。赵大人既是欲求教医术,礼物、仪程这些都要准备,想来不好与我们一同赶路。”
冯令仪下意识回头看,冯呈眼神认真诚挚,视线很自然地转到她身上。
冯令仪张了张嘴,她还从没驳过冯呈的面子,只好歉意地望着赵君宜:“……确实不大方便。”
赵君宜低头一笑,抚了抚自己的袖口,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气度:“那便罢了。倒是不知,冯大人家规有些奇特,原来一个护卫也能做老爷的主,赵某领教了。”
冯令仪神色微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提步越过她走了。
冯令仪的视线无意识追过去,直到他身影消失在穿堂,才注意到冯呈。
“你……”她下意识地微微皱眉。
冯呈低头:“属下僭越,任凭责罚。但赵总河非府中人,若是一同前往,路上拘于礼仪,多有不便。小姐亟待诊治,不能延误。您若怪罪,我无二话。”
冯令仪还能说什么呢?玉哥儿还在床上躺着,她却在这里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烦躁地摆手:“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准备行装吧。若是可以,今晚便动身。”
冯呈自然应是。
最终还是次日一早启程。
安陵县人口并不丰盛,问路而去,越往上清山的方向,庄户越少,到了最后,几乎人烟绝迹。
如此偏僻,也难怪上清山名声不显了。
上山之后,一个小道童出门迎接,问明来历,进去回禀。
片刻后,那小道童出现在门口:“师父让你们进来。”
冯令仪顿时一肃,快速检查了一番形容,提步走进竹舍。
山上原本就清凉,这竹舍中更显寒意,陈设十分简单,桌椅案几,左边的帘子被挑开,走出一个摇着蒲扇的老者来,身量高大,形容清癯,须发皆白,眼神却精亮,边上小道童的气质,与这老者极为相似。
冯令仪急忙恭谨下拜:“晚辈冯令仪,燕京人氏,见过道严大师。”
道严上下瞥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小男孩身上,冷哼一声道:“胆子倒是大,还敢问到上清山来。”
很难相处的样子。
冯令仪不敢大意,恳切道:“犬子不慎落水,至今昏迷不醒,寻了无数大夫,都是无法医治,最终问出大师所居,特来求医问药。恳请大师救犬子一命!”
道严仍然冷着脸:“既然问到了我的名号,难道不知,我治死过人吗?就算如此,你也敢将小子交给我医治?”
冯令仪苦笑:“不瞒大师,晚辈唯有犬子一个孩儿,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怎敢涉险?大师放心,若是犬子无福,晚辈自会认命,绝不迁怒大师身上。”
为医者,很难没有失手的时候,道严和尚虽然年轻时出过差错,但当年的圣手之称,她也是打听过的。比起家中客院中居住的那些大夫,医治之前尚且没有足够的把握,不如到此一搏。
横竖,都是以性命做赌注么。
道严神色微缓,颔首道:“放那里去。”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竹床。
冯呈依言而行,道严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先伸手翻了翻小男孩的眼皮,又掰开嘴看了舌头,才开始观脉,片刻后收回手。
“轻按得浮脉,重按则脉减,脉象浮大无力,内里病邪不得泄,虚阳外浮,乃危症。眼底青白,少有血丝,乃至生有乌色微点,应是脑中有淤血,阻滞神经。舌苔增厚,舌头暗紫僵硬,是将死之兆。”
冯令仪急切道:“我听说,脑中淤血,需要精妙的针灸之法方可去除。大师可否医治?”
道严不答话,袖中落出一根较寻常更为粗大的银针,噗呲一声扎入玉哥的指腹中,竟然就起身离开,放任手指滴滴答答流着血。
冯令仪一惊,正要询问,却被吴传周扯了扯袖子。
“稍安勿躁,他是要检查哥儿的身体。血气是人之所有——”
话没说完,道严呵呵道:“年轻人,你还懂医术?”
“略通皮毛而已。”吴传周忙谦逊道。
冯令仪放下心来。看他这样子,道严不会是坑蒙拐卖之辈。
道严阴阳怪气地:“还懂放血功效,不简单呐。”将手上端着的碗放在桌上,捏着玉哥的手指用力一按,暗红色的血如注流了一地,他才慢慢悠悠地将碗放到其下去盛血。
冯令仪不忍观看,别过头,等冯呈轻声示意挪回视线,这才发现那碗中装着一半的清水。
兴许并不是清水,血珠落入其中,竟消融了颜色。
冯令仪连忙问道:“如何?可能一试?”
道严头也不抬道:“可以。”
无望寻找了这么久,不想竟然真的能听见这么笃定的话,冯令仪没反应过来,呆呆道:“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