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仪不自觉露出微笑:“嗯,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玉哥儿指着床边小几上的碗盏:“太太送药的时候过来的。”
冯令仪见那黑乎乎的药汤还冒着热气,被玉哥儿小心翼翼端了起来,自告奋勇道:“娘,我来喂你喝药吧!”
冯令仪的手还不能用劲,笑着答应了。
玉哥儿便拿勺子舀了一匙,递到她面前。
冯令仪咬住勺子抿下药汤,苦得忍不住皱眉,这么喂了几回,实在消受不住女儿的孝心,好笑道:“算了算了,这么一勺一勺喂,别给我苦得待会儿吃不下饭,你还是让我一口闷了吧!”
玉哥儿睁大眼睛:“娘是大人,也怕苦吗?”
冯令仪叹气:“我也是人啊。来,你直接端碗过来。”
玉哥儿哈哈笑着,将药碗端过去,冯令仪一口气直接喝完了,又想在哥儿面前表现出大人的尊严,便忍着没拿蜜饯,闭眼等口中的苦味消散了,脸上的神情才一松。
玉哥儿捧着小脸望她:“娘,你为什么喝药啊?人只有生病了才喝药,你生病了吗?”
玉哥儿还不知道她入狱的事情,家里人只说她是回京处理公务了。
冯令仪笑道:“是啊,我在外面吹冷风得了伤寒,手又不小心折断了,才要卧床修养,要一个月呢。”
玉哥儿惊呼道:“这么久!我从高热里康复也才半个月呢!娘难不难受啊?”
冯令仪看他脸蛋红扑扑的,比在沧州凶险之时不知道好了多少,越看越高兴:“不难受,一点也不难受。你在家里习不习惯?有没有人对你不好?”
玉哥儿抿唇笑起来:“没有。计祖母对他们可严厉了,没有一个人敢对我不恭敬的。就是,就是……”绞着手指,一副踟蹰的样子。
冯令仪心里一紧,忙问:“怎么了?”
玉哥儿飞快道:“就是计祖母每天都要看着我跑圈儿,不跑完不让我睡觉吃饭!我都走不动了!娘,大家都说你是家主,连计祖母都听你的,你和她说说,不叫我跑圈了吧?娘!”上手摇着冯令仪的胳膊。
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
冯令仪心中好笑,面上却板起脸来,正经道:“不行,你看你总是生病呢,若平时还不注意强健筋骨,那不是更弱了?计祖母做得好,等我恢复了,我也要每日抓着你跑圈儿噢!”
玉哥儿顿时缩起小肩膀,垂头丧气:“哦……”
冯令仪笑着安慰他:“等你底子强壮了,以后就不用跑圈,我来教你骑马射箭,你喜不喜欢?”
玉哥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骑马射箭?这可是哥哥弟弟们才能学的,我也能学吗?”
冯令仪眼神一黯,这孩子在东宫过的什么死板日子?斩钉截铁道:“能!你外祖父给我在大兴留了个庄子,敞阔得很,最适合跑马,以后我带你去!”
玉哥儿差点跳起来:“娘你真厉害!又有钱,又会读书,还会骑马射箭!”
任谁的奉承也比不上亲生儿子的,冯令仪顿觉畅意。思绪忽然牵扯到什么,忙问道:“你在东宫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什么外头的人?比如在太子妃那里遇见来请安的外命妇之类的,有没有?”
玉哥儿却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回答道:“没有。”
冯令仪微微惊讶。
玉哥儿揪着被子上的山水绣:“大家私底下都说我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所以娘娘们也不怎么叫我出门,而且爹爹也嘱咐过,不让我和兄弟姐妹们待在一块儿,好像是有什么忌讳。就连中秋重阳这样的宴会,我也是稍稍待一会儿,嬷嬷们就要牵我回院子了。”
冯令仪暗叹,伸手隔着绫布在哥儿头上摸了摸。
往年在宫中不得看重,如今看来,倒是件幸事。
她刻意用轻快的语气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宫外没人认识你,日后我带你出门,也没什么顾忌了。”
玉哥儿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娘要带我去哪里?”
冯令仪笑道:“去的地方可多了!除我的庄子,香山能跑马,小汤山可以泡温泉,那里的温泉可舒服了,还有大相国寺,掌勺师傅做的斋菜比酒楼里的还好吃,其他的,大慈恩寺啦、四牌楼啦,鹊街啦,多得数不过来!”
玉哥儿听得入迷,格外向往的模样:“宫外这么好玩呀?我一个也没见过呢!”
冯令仪话音一转:“不过你要好好强健身体哦,不然出去一次病一次,我也不敢带你去玩了。”
玉哥儿顿时攥起小拳头:“嗯!我一定好好跑圈儿!”
冯令仪忍不住笑。
计迎推门走了进来,拍掌笑道:“玉哥儿,到午膳的时辰啦,来,咱们出去,让你娘好好休息。”
玉哥儿乖乖被计迎牵起小手,还有话说:“娘,玉哥儿以后每天来给你晨昏定省哦!傍晚我再来请安!”
计迎笑着亲了亲他的脸颊:“小宝贝,孝顺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娘还在休养呢,咱们不打扰她,等她好了,你再来尽孝心,好不好?”
玉哥儿犹犹豫豫:“啊?”
冯令仪点了点头:“听纪祖母的。”
玉哥儿才答应下来:“好吧。”十分秀气地给娘行了个礼,转身和计迎出去。
冯令仪追着嘱咐了一句:“好好锻炼!若是下人们看见你不认真,会来告诉我的哦!”
“知道啦知道啦!”玉哥儿挥着小手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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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之后放了大晴,天空水洗一般,一碧万顷,格外疏阔。
今日出小月,计迎昨日千万嘱咐下人们及早烧热水准备,冯令仪起身时,刚好能洗发沐浴。又是夏日,一整个月没怎么沾过水,身上都快闷出味道了,她结结实实洗了一个时辰,从卧房中走出来时,日头早已高升了。
玉簪笑道:“老爷清早没用多少早膳,不如去花厅再吃些点心?太太正在那边陪着哥儿玩耍呢。”
冯令仪从善如流。
花厅中的大窗都打开了,凉风习习,花香清淡,很是畅意。
玉哥儿正在花荫下踢毽子,被何五儿提醒了,抬头看见她,一溜烟跑过来:“娘……冯冯,你可以出门啦?”
冯令仪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微微一沉,笑道:“你吃早膳了没有?昨日跑圈儿了吗?”
玉哥儿得意道:“我早膳喝了两碗虾仁粥,跑圈儿也一日不落下呢!冯冯,你是不是养病养好啦?可以带我出门玩了吗?”
冯令仪故作沉吟:“嗯……还得再看几日表现。”
何五儿笑着将玉哥儿牵走:“乖乖,让冯冯吃饭,吃了饭再缠她啊。”
冯令仪在桌边坐下,不急着用膳,转头问对面专心看账册的计迎:“二娘,玉哥最近是不是瘦了些?我瞧着她脸色也不大好看,白了不少。”
计迎闻言,抬头朝玉哥儿那边看了看,有些疑惑道:“是吗?你一个月不出门,乍一见她,兴许眼睛更尖些。我是日日瞧着他,不太能看出来差别。不过,大夫三日一诊脉,倒没说有什么不周到的。”
冯令仪想了想,只觉是自己多心了也不一定,只得暂时搁置下疑虑。
才吃了两块麻叶糕,门房报有客来访。
计迎忙让冯令仪去正院待客。
来人穿青色鹭鸶补子服,戴乌纱帽,手里捧着一封明黄色的折子。
冯令仪惊喜道:“叔夜兄,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趋步相迎。
冯叔夜笑道:“我不来,你还不知道何时上任呢!来,这是吏部的到任书,拿好了,若是丢失,你可进不去户部的大门。”将折子递过来。
冯令仪翻开扫了两眼,果然是吏部所发,上面盖着的吏部尚书官印,署的是张首辅的名字。
职位自然是早就知悉的,户部度支主事,正六品。上任的日子是八月初一,还有近半个月的日子。
她因卷入献文的薨逝风波而被贬官,但是京城官场上有句俗谚,户吏礼工刑兵,富贵贫贱威武。户部富,吏部贵,工部就是要饭的,做工程要管户部要钱,官员升职考核要看吏部的脸色。
此番从工部到户部,虽然品阶下降,但是福是祸,尚且没有定论。
她合上折子,笑道:“敢情叔夜兄如今在吏部高就?”
冯叔夜哈哈笑道:“难得听你一句奉承。不在吏部,怎么轮得到我来给你送上任书?”上下打量冯令仪一回,关切问道:“身体可大好了?我听说你受了刑,恢复得如何?”
冯令仪晃了晃手指,绫布是前些日子才拆下的,伤口已经长出了新肉。
她笑吟吟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里那么快好全。不过也算万幸,好歹现在已能握笔了。叔夜兄喝茶,尝尝我家的雪顶含翠,是今年刚收上来的。”
冯叔夜朝奉茶的丫鬟道了句谢,品了一口,赞道:“果然好。”放下茶盅:“幸亏手没落下什么顽疾,不然就坏了仕途了。”
冯令仪着实不在意:“能捡回一条命,你们还愿意与我来往,我已经知足了。”
冯叔夜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此番实在可惜,若是没有这一回的事,令仪你定然不止于今日六品的官衔。”
冯令仪听他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便凝神注意。
冯叔夜道:“你这一个月闭门养病,等闲不见客,与坐井观天也无异了。河道府这两年的差事办得极好,黄河涨完水,沿岸的百姓不受水患之扰,都联名上书感谢河道府。朝廷已经开始议功了。你从前的上司赵君宜,如今已升了正经的副总河!”
语气里满是钦羡。
冯令仪说不上来的高兴,笑道:“赵大人帮了我很多,他升官是应该的!他也早该升官了!我没什么不平的。”见玉簪又上了一碟点心来,忙道:“叔夜兄,这是家里厨子新做的点心样式,从南边传来的,你试试。”
冯叔夜拈起一块送进口中,含糊道:“你倒是一点也不上心。不吃了,我留得也够久,吏部忙得直跌脚,我是揽了这差事出来躲清闲的,该回去了。走了啊!别送!”又拈了块点心,起身大步走了。
用午膳时,计迎看了冯令仪几回,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笑得这么好。”
冯令仪摸了摸脸,拿公筷给玉哥儿夹了筷醋溜鱼:“没事,没事。吃完饭,下午和我出趟门哦。”
何五儿随口问道:“去哪儿?不睡了午觉再走?”
“远得很,不下一个时辰呢。路上再睡吧。”
计迎便吩咐丫鬟:“去少爷屋里拿床被子放在马车里,省得路上吹风着凉了。点心水囊也备好。”
丫鬟答应着去了。
玉哥儿吃了那块鱼肉,有些兴奋道:“冯冯,我们去哪里啊?去大兴吗?”
冯令仪笑了笑,只答后半句:“大兴离京城,一个时辰的路程可不够,起码要一整日呢。鱼肉好吃吗?”
“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