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庭院中的梧桐开始染上淡淡的金黄。叶安世已能靠着软垫坐上一小会儿,乌溜溜的大眼睛追随着飘落的树叶,发出兴奋的“咿呀”声,小手努力地向前伸着,试图抓住那旋转的金色精灵。
百里东君的身体已大好,内力恢复至七八成,面色红润,行动间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只是叶云仍不允他过度劳累,更严禁他动用内力与人交手,只许他每日做些温和的吐纳,或是抱着安世在园中散步。
这日傍晚,晚霞似火,将半边天空染得绚烂瑰丽。百里东君心血来潮,拉着叶云去了侯府后花园的荷塘边。盛夏已过,满池荷花大多凋谢,只余下些残荷与日渐饱满的莲蓬,别有一番风致。水面上倒映着漫天霞光,波光粼粼,恍如梦境。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百里东君倚着水边的栏杆,望着池中景象,忽然问道,唇角带着一抹怀念的笑意。
叶云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被霞光镀上一层暖色的侧脸上,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自然记得。”
那时,他还是天外天的少主叶鼎之,因事潜入北离都城,于一场夜宴中,见到了那位名满天下的镇西侯府小公子,百里东君。彼时,那人一身月白长衫,于觥筹交错间独自凭栏,手持酒壶,对月独酌,疏狂洒落,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仿佛遗世独立的仙人。
只那一眼,便如惊鸿照影,刻入心间。
“你当时还骗我说,你叫叶云,是个游历四方的散人。”百里东君轻笑出声,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促狭,“若非后来……我还真信了你这‘散人’能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
叶云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时隐瞒身份是不得已,却也在后来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与羁绊的开始。
“后来,你请我喝了那壶‘秋露白’。”叶云低声道。那是他此生饮过,最清冽也最难忘的酒。并非酒有多名贵,而是酿酒的人,与对饮的时光,独一无二。
百里东君转过头,看向他,霞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可惜如今身在府中,规矩多,想再那般对月痛饮,却是难了。”他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身为侯府公子,又有安世需要照顾,终究不能如从前般肆意。
叶云深深看他一眼,忽然道:“你在此稍候。”
说罢,他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
百里东君微怔,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功夫,叶云去而复返,手中竟提着一坛泥封完好的酒,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两个朴素的白玉酒杯。
“这是……”百里东君讶然。府中虽有酒窖,但叶云平日并不好此物,更少主动去取。
“前些时日,福伯清理库藏,寻出的陈年‘玉髓酿’,道是性温滋补,于你恢复有益。”叶云将酒坛放在栏杆下的石桌上,拍开泥封,一股醇厚馥郁、带着淡淡药香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他斟满两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着天边残霞,流光溢彩。
百里东君看着那酒液,又看看叶云,心中蓦地一软。原来他嘴上不说,却一直记挂着自己的身体,连这等细微处都考虑到了。
叶云将一杯递给他,自己拿起另一杯。
没有精致的菜肴,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残荷落日,清风徐来。两人并肩立于水边,轻轻碰杯。
“这一杯,”百里东君凝视着叶云的眼睛,声音温和而郑重,“敬你我重逢,敬安世安康,敬……往后余生,皆如今日。”
历经生死,跨越轮回,能再次携手立于这天地间,看云卷云舒,已是莫大的幸运。
叶云迎着他的目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字:
“敬。”
两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玉髓酿”入口温润,酒力绵长,一股暖意自喉间滑入腹中,缓缓流向四肢百骸,带着药香的回甘,令人通体舒泰。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恋恋不舍地褪去,夜幕悄然降临,几颗星子迫不及待地在天幕上闪烁起来。荷塘边挂起了灯笼,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并肩而立的两人。
“说起来,”百里东君放下酒杯,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与好奇,“前世你我立场相对,最终却……这一世,你早早脱离了天外天,化名叶云。那天外天如今……”
叶云执壶,为他再次斟满酒杯,语气平静无波:“自我离去,天外天内部几经动荡,如今由几位长□□同执掌,势力收缩,已不复当年盛况。‘焚夜’一脉的叛乱,更是让其元气大伤。”他顿了顿,看向百里东君,“于我而言,天外天已是前尘旧事。如今,这里才是我的归处。”
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清晰地映出百里东君的倒影。
百里东君心中悸动,明白他话中深意。无论前世种种,无论曾经的身份与纠葛,在这一世,叶云的选择始终是他,是安世,是这个家。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叶云置于栏杆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嗯,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处。”
夜风拂过,带来池水的微凉与秋日的气息。远处,隐隐传来叶安世醒来的啼哭声,夹杂着奶娘轻柔的安抚。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转身,朝着那灯火温暖、有着他们骨血至亲的院落走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只要彼此携手,家灯常亮,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