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侯府,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庭院里的梧桐叶片片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金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更添几分寂寥。
百里东君心中的不安,自那日从“杏花春雨”回来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叶云离去已近十日,音讯全无。那夜莫名的心悸与叶安世反常的啼哭,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反复灼烧。
他几乎夜不能寐,白日里抱着叶安世坐在窗边,一坐便是大半日,目光总是无意识地投向西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黄沙漫天的戈壁,看到那个孤身涉险的人。
“酒旗风”那边也迟迟没有回音,这让他更加焦躁。是消息太难探查,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一日午后,他正强迫自己小憩片刻,朦胧中却见叶云满身浴血,立于一片滔天烈焰之中,回头对他笑了笑,唇齿开合,似乎想说什么,身影却如同风中残烛,骤然消散。
“云哥!”
他惊呼着猛然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心脏狂跳不止,胸腔里空落落的疼。摇篮中的叶安世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百里东君慌忙将孩子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孩子的哭声和他自己未能平息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显得无比仓皇。梦魇太过真实,那血与火的画面,几乎与他前世记忆中最惨痛的片段重叠。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将啼哭渐止的叶安世小心放回摇篮,替他掖好被角。然后,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
他需要做最坏的打算,也需要为安世铺好后路。他必须留下一封信,给父亲百里成风。
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写起。最终,他落笔,字迹因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
「父亲大人膝下:」
「不孝子东君,顿首再拜。」
「儿与叶云之事,累父亲忧心,实乃不孝。然情之所钟,身不由己,望父亲体谅。今云哥为护我與安世,孤身远赴西域,清理旧日恩怨,至今未归,音讯渺茫。儿心如火焚,寝食难安。」
「安世乃我骨血,亦为侯府血脉。若……若儿与云哥此行有难,万望父亲念在祖孙之情,护佑安世平安长大,勿使其卷入江湖风波,只愿他做个寻常富贵闲人,一世无忧。此乃儿毕生所愿,亦为云哥所盼。」
「父亲年事已高,朝堂局势波谲云诡,望您多加保重,勿以儿为念。」
「不孝子东君,绝笔。」
写至“绝笔”二字,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晕开,如同心头泣血。他放下笔,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以火漆封缄,上书“父亲亲启”。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椅中。留下这封信,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也切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他知道,一旦踏出侯府,前往那未知的险地,生死便再难由己。
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喙啄击窗棂的声音。
百里东君心神一震,猛地抬头。只见一只通体灰褐、毫不起眼的雀鸟,正用喙轻轻敲打着窗户。是“酒旗风”的回信!
他强压住激动,迅速推开窗户。那雀鸟灵巧地跳入他掌心,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抬起一只脚爪,上面系着一个比之前更细小的竹管。
百里东君解下竹管,那雀鸟便扑棱着翅膀,瞬间飞走,消失在庭院上空。
他关上窗,回到案前,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打开了竹管。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却清晰无比的蝇头小楷,信息量远比他之前送出的要多:
「目标确认:西域黑沙漠,葬魂古城。」
「核心人物:代号‘影焰’,疑似‘焚夜’前代隐长老,精擅诡毒咒术,与域外邪教‘幽冥道’或有牵连。」
「其麾下聚集残部逾三百,于古城内布有邪阵,似以‘圣火遗种’(疑为陷阱)为饵,设局围杀叶先生。」
「另:北离皇室暗卫‘玄蛛’亦有异动,数名好手秘密潜入西域,意图不明,或与天外天旧怨或‘烬焰令’有关。」
「叶先生三日前于暗月集外峡谷现身,破‘焚夜’伏击,诛长老一,伤众数十,后孤身深入黑沙漠。暂无新消息。」
「危!速决!」
纸条的最后,是两个触目惊心的朱砂小字——「危!速决!」
百里东君捏着纸条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四肢百骸一片僵硬。
葬魂古城!邪阵围杀!幽冥道!北离皇室暗卫!
每一个词,都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叶云面对的,根本不是简单的清理门户,而是一个精心策划、多方势力可能交织其中的绝杀之局!
三日前……峡谷现身……后无消息……
那心悸,那噩梦,原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但下一刻,一股更加炽烈、更加决绝的火焰,从心底最深处轰然燃起!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叶云独自赴死!绝不能!
前世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倒下。这一世,他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去到他的身边!
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而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生产后的虚弱依旧缠绕着他,但他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属于昔日那个百里东君的锐利光芒。
他走到床边,深深看了一眼摇篮中再次睡去的叶安世,孩子恬静的睡颜如同最纯净的琉璃。他俯身,在儿子额头印下一个滚烫而郑重的吻。
“安世,等爹爹回来。”
说完,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将长发束起。又从那个紫檀木柜的暗格深处,取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狭长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剑身隐泛青芒,剑锷处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西江”。
这是他年少时仗以成名的佩剑,已沉寂多年。今日,它将再次出鞘。
他将“西江”剑负于背后,又将那封留给父亲的信置于案几最显眼处。最后,他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他与叶云太多温情与羁绊的屋子,决绝地推开了房门。
秋风裹挟着落叶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身形一展,如同融入了秋日的萧瑟之中,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府中巡逻的护卫,几个起落间,便已至侯府高墙之下。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如同一片落叶,飘然翻出了镇西侯府的高墙,融入了都城繁华而冰冷的街道。
目标,西域,葬魂古城。
青萍之末的微风,终于汇聚成了滔天巨浪。而这一次,弄潮之人,不再只是叶云一人。
千里奔赴,生死相随。
这场席卷而来的风暴,他要去与他共同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