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笙独坐于破败山神庙中,供案上烛火如豆,将她纤弱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蛛网密布、彩漆剥落的墙壁上,随着穿堂而过的阴风不安地摇曳。指尖下,最后一味黄连在石碾槽中缓缓碎裂,释放出浓烈苦涩的气息,这味道与庙宇本身的霉味、香烛残烬的烟火气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潮湿的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万籁俱寂,唯有檐角残破风铃偶尔被风拨弄,发出零丁脆响,以及远处山林深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哀嚎。然而,一种极不协调的异响,正穿透这雨夜的嘈杂,由远及近,蛮横地撕开了这片死寂。
那不是山兽寻觅巢穴的窸窣,亦非风雨摧折枯枝的呜咽。
——是某种极清脆、却又极冰冷的“叮咚”声,如同上好的昆山玉珏在疾行中相互叩击,本该悦耳,此刻却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更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警。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浓烈得令人肠胃翻搅的铁锈味,混合着雨水也无法稀释的、新鲜血液特有的甜腥气,如同无形的触手,透过门板的缝隙,顽强地、甚至带着一丝挑衅意味地钻了进来,瞬间侵占了庙内原本沉闷的空间。
暮笙碾药的手倏然顿住。指尖因骤然发力而失去血色,微微泛白。她缓缓抬眸,那双平日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锐利如淬了寒冰的银针,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刺向那扇在风雨中不住颤抖、发出痛苦呻吟的腐朽庙门。门轴松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吱呀——嘎——轰!”
一连串刺耳的声响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开!先是门栓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紧接着是门板被巨力猛地撞开的闷响,最后是门扇重重拍在两侧墙壁上的撞击声!狂风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裹挟着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如同瀑布决堤般倾泻而入,供案上那点本就摇曳不定烛火,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庙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混沌。
一道模糊的青色人影,随着这股狂风暴雨的洪流,踉跄着跌撞进来,失去重心般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泥水立刻从他身下洇开。
那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了一下,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显然牵动了严重的伤势,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从齿缝间漏出的、带着血腥气的闷哼。借着短暂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光亮,暮笙看清了他腰间悬着一柄剑,剑身已断,只余半截,剑柄上缠绕的、象征尊贵身份的明黄丝绦,早已被凝固的血污浸透,呈现出一种晦暗不堪的赭褐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那顶素纱斗笠,纱幕被雨水完全打湿,紧紧贴合在脸庞轮廓上,让人无法窥见其下真容,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神秘的剪影。
暮笙没有立刻上前施以援手。她依旧稳坐于阴影之中,仿佛与庙中的神像融为一体,冰冷的镇静下面,是高度戒备的神经。只有那石药碾被再次缓缓推动时发出的、单调而固执的“咕噜”声,在死寂与风雨声的间隙里,异常清晰地回荡着,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治眼伤?”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十两银子一帖。”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那人因湿透而显得格外臃肿笨重的靴尖上——那里,用金线密绣的云纹,针脚精巧繁复,绝非寻常百姓乃至普通富户所能僭越,乃是五品以上武官方准使用的制式。来者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绝非等闲。
斗笠下,传来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清越,恍若上好的玉磬被轻轻敲击,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难以掩饰底层那份被久病缠磨后的沙哑与深入骨髓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姑娘立下的规矩,白纸黑字贴在庙门外,不是‘不治官家’么?”
“当啷!”
一声脆响!是那根沉实的檀木药杵,从暮笙看似稳定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又滚出几步远,最终停在积水中。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弦猛地绷紧,下一瞬,已一步踏前,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右手如电,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绝,劈手便去掀那顶遮挡视线的斗笠!
素纱被轻易扯落,如同断翅的蝴蝶,飘然坠地,沾染上污浊的泥水。斗笠下露出的面容,让暮笙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一条染着污迹的白绫,严严实实地覆在他的双眼之上,遮住了大半张脸。白绫边缘裸露出的皮肤,并非正常的肤色,而是布满了蜿蜒扭曲、焦黑泛红的灼烧伤痕,如同数条狰狞可怖的蜈蚣盘踞其上,散发着皮肉烧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苦涩气息——这分明是……
“火刑。”他准确无误地“望”向她所站立的方向,尽管双眼被覆,但那“目光”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锐利,仿佛那双隐藏在绫布之后的眸子依然能够视物,冷冽的声音如同冰刀刮过琉璃,“三个月前,城南刑场,姑娘在施予官人的避瘟散中,掺了砒霜。”
他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更令人心悸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洁白的绫布边缘,靠近颧骨的位置,竟缓缓地、一点点地渗出一缕新鲜的、艳红的血迹!在庙外偶尔闪过的电光映照下,那抹红色刺眼得灼人,宛如一片纯白无瑕的雪地之上,骤然绽开了一朵诡异而妖艳的红梅,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暮笙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腰毫无缓冲地狠狠撞上身后坚硬冰冷的药柜棱角!一阵尖锐的钝痛沿着脊柱瞬间窜遍全身,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的景象和话语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所淹没。满柜的瓷瓶药罐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叮当作响,发出一片杂乱而脆弱的哀鸣,这声音与她胸腔里骤然失控、如擂战鼓般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袖中暗藏的那排银针,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反而让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如何得知!?”她强自压下喉咙间涌上的紧涩与腥甜,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与颤抖,“你到底是谁!?”
“咔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响动。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质问,而是艰难地移动手臂,解下了腰间一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随手拍在了布满灰尘的供案之上。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恰到好处,震得案上暮笙方才碾了一半、尚未收拾的药粉腾起一小团灰雾,细碎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中弥漫飞舞,带着辛辣的气息。那令牌沾满了泥泞与暗红色的血渍,但在摇曳的、被暮笙重新颤抖着点燃的烛火照耀下,仍能模糊地辨出其上深刻的两个篆体大字——
“东宫”。
暮笙瞳孔骤缩!“东宫”令牌! 当朝被施以火刑之刑,且遭废黜,有资格持有此令牌的,有且仅有那位被定为私通敌国、谋逆篡位大罪的太子殿下!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以及被卷入巨大阴谋的无力感,让她血液逆流。她突然欺身近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冷意。冰凉的指尖猛地伸出,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他的脸微微向上抬起,露出脆弱的咽喉。另一只手中,那根寒光闪闪、淬过剧毒的银针,已经精准地抵在了他喉结之下最薄弱的皮肤上,针尖传来的触感,除了生命的搏动,还有一片异乎寻常的滚烫,显示着他正被高热折磨。
“砒霜,”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温热的气息不可避免地拂过他敏感的耳际,“是我亲手所下。殿下的这双眼伤,如今又待如何解释?”
“是姑娘的药……救的。”他喉结在她冰冷针尖的压迫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因窒息感而愈发沙哑,然而语调却异乎寻常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日刑场,烈焰焚身之际,万千跪地乞求的百姓之中,唯有你递出的那碗避瘟散里……独独掺了解药。”
就在她的指尖用力捏住他下颌骨的瞬间,指腹除了感受到他皮肤的高热和紧绷的肌肉线条外,还清晰地触碰到了另一处异样——在他右侧耳后,靠近发际线边缘的隐秘处,有一道极浅、极旧的线性疤痕。那疤痕的颜色几乎已经与周围肤色融为一体,表面光滑,若非如此近距离的用力触摸,根本无从察觉。
那道疤的形状……狭长,略显扭曲,首尾细而中间略粗,像是被某种不规则的锐器所伤,愈合后留下的印记……
暮笙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记忆的闸门被轰然冲开,时光倒流回三年前那个瘟疫横行、尸横遍野的边境死城……
那时她还只是个跟着师父游历的小药童,在混乱中与师父失散,自己也感染了时疫,高烧不退,蜷缩在废墟中等死。是一个浑身裹在破旧布袍中、哑然无语的游医发现了她,分给她半块硬得硌牙却救命的干粮。后来,城中发生暴乱,乱箭如飞蝗般射来,那个沉默的“哑医”在生死关头,猛地俯身将她死死护在怀里……她当时惊恐万状,拼命挣扎,手指在空中胡乱抓挠,曾无意中扯下了对方半幅用以遮面的粗布……惊鸿一瞥间,仓皇映入她眼帘的,正是耳后这样一道狰狞的旧疤!
那个救了她性命、又为她挡箭的恩人,那个在她最绝望时给予一丝温暖的身影……竟然……竟然是太子?!
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如同九霄雷霆直劈天灵盖!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指尖捏着的那根银针险些脱手坠落。所以……所以当他说出“只有你给的避瘟散里掺了解药”时,她后腰撞上药柜所引发的那一片狼藉叮当,已不仅仅是出于身份被骤然道破的惊骇,更是一种被庞大而残酷的命运齿轮无情碾过、意识到自己所有挣扎与抉择早已在多年前就被注定、皆为徒劳的彻骨无力感!原来,她早已深陷在这场滔天的政治漩涡与个人恩怨交织的罗网之中,从三年前那个瘟疫弥漫、生死一线的午后,从他为她挡下那致命一箭开始,命运的丝线就已将两人死死缠绕,再也无法分离!
庙外,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暴,如同天河倾泻,疯狂地冲刷着天地间一切伪装、尘埃与过往的痕迹。亦如她此刻的心潮,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与早已埋下伏笔的宿命牵连,冲击得七零八落,无所遁形,所有试图保持距离的冷静和自以为是的旁观,都成了可笑的自欺欺人。她原以为自己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偶尔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慈悲,便可全身而退,却直到此刻才骇然惊觉,从始至终,自己早已是这盘错综复杂、你死我活的死棋中,一枚身不由己、深陷泥沼的棋子!
“轰隆——咔!”
恰在此时,一道极其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巨斧般撕裂了漆黑如墨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炸响,声震四野,仿佛要将整座山神庙都劈开!瞬间的强光将破庙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一切细节都无所遁形。
供案上,那盏刚刚被重新点燃、火苗尚不安稳的残烛,被这天地之威所震慑,烛芯猛地爆出一个异常硕大、噼啪作响的灯花,骤然增强的光芒,清晰地映亮了他覆眼白绫的边缘——就在靠近太阳穴的位置,那里有一处极为新鲜的毛糙裂口!白绫的纤维被某种力量强行扯断,参差不齐,边缘还沾染着些许新鲜的暗红……那痕迹,绝非日久磨损或旧伤所致,分明是……分明是刚刚匆忙之间,用力撕下了什么东西所留下的痕迹!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暮笙的脑海,让她遍体生寒。她猛地想起今晨天色未明时,自己冒险进城购置药材,在雾气弥漫的城门口,瞥见的那张刚刚贴上、墨迹尚且未干的海捕文书:
「太子江屿私通敌国,罪证确凿,已伏诛」
而那张绘制着太子画像的文书之上,那年轻太子肖像的眉心之处,正正贴着一道猩红刺目、形如符咒的朱砂封条!那封条的形状与大小,恰好与这白绫上的撕裂痕迹……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