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了恩仇 第53章 你的故事

遥岑这话说得颇有些含糊，景南陌没听清，追问了一句：“怎么？”

遥岑闷着头不回答，月光照在他脸上，打出一片皎洁的光晕。过了半晌，他才幽幽道：“我积攒功德很慢，你知道的……所以，我应该会一直在这儿修行。如果哪天你碰巧路过，再来帮我加那块砖吧。”

景南陌躺在草丛里，想起他们相隔的实际上是上千年的时间，总觉相见的机会很是渺茫。

但只要她的脑子一空下来，念头就止不住往郑猛死前的模样上飘，就想起郑猛的叙述里，淮王的车子停下，随手冲窗外的阮菖蒲一指，说“就她吧”那种轻描淡写、漫不经心。

景南陌但觉心头一阵烦躁，必须得找点事把脑子填满，于是没话找话地对遥岑道：“我还有一天才能滚蛋，你打算一直这么陪着？”

“嗯。”诅咒的事结束之后，遥岑似乎沉默了许多：“只要你不讨厌这样。”

景南陌觉得遥岑的情绪和自己一样乱七八糟，叹了口气：“那……闲着也是闲着，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遥岑抬眸望了景南陌一眼：“这只怕不是让人高兴的故事。”

景南陌笑道：“只要你不讨厌讲给人听，我倒愿意做听众。”

这一次，遥岑的沉默比以往都长一些，他似乎从来没在人前提过这些，正在从漫长的时光中打捞自己的记忆。

许久之后，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杀过人，很多很多，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

景南陌本以为，自己这三天经历了太多太多，此时遥岑就算说“告诉你个大秘密，我是秦始皇，打钱”，她也不会起更多波澜，谁知道遥岑张口就是这样一句。

她惊诧之下，腰背一挺，“蹭”的自草丛中弹起，不可置信地望着遥岑。

倒不是她不清楚在古代、尤其是不那么太平的年月，是社会制度濒临崩溃，要靠原始暴力立身的时候。她也明白在中原王朝的统治边缘、甚至超出它势力范围之外，很多地方还信奉最原始的丛林法则，杀人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

景南陌只是诧异，遥岑居然会杀人。毕竟他瞧上去有点……从心？术法也并不强大，他、他甚至还怕鬼！

遥岑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生在前朝乱世，自小见乱兵燃起的火光，比看到附近村镇的炊烟还多。小的时候不懂事，便捡拾路边散落的骸骨玩，所以我很清楚，人的每块骨头应该是什么样，原本又长在哪里。”

景南陌回想起遥岑钻入棺椁，去检看月娘尸首的模样，心中乱糟糟的。

遥岑道：“自小，家人只教会我一样谋生的技巧，就是如何打人杀人。”

说到这儿，他慢慢笑了，笑容中却无一丝欢欣在：“其实，他们中也没有谁是武道宗师。只不过，那是动乱年月中最容易讨口饭吃、也最容易活下来的谋生手艺。

“乱世之中，人似飘蓬、命如草芥，即便学会了再多本事，也可能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突然死掉。我长大之后，家乡闹了场□□，赤地千里。

“家里人一起逃荒，然而即便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所到之处，瞧见的都是光秃秃的地面、剥掉了树皮的枯木，还有人的骸骨……他们一个接一个饿死，最终只剩下我。

“我也快饿死了，没有力气思索，没有力气看路，肚子里的脏器似乎抽动着缩成了一团。我循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前望着的方向走，却不知道自己在走什么。

“最后，当我也倒在路旁的时候，有一群衣衫破旧的人走过来，从倒毙的饿殍身上翻找能用东西。他们拍打我的时候，我动了一下。检查这边的人一愣，然后冲他的同伴喊：‘有个活着的！’

“也许是看我那时年纪不大，他们起了恻隐之心，有人取出竹筒，灌了些东西在我嘴里。我本能的吞咽着，半晌之后感官才慢慢清晰，那是米汤的味道。

“他们问我还能不能走，见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就领着我去见了他们的首领，是个女子，约莫四十岁。她笑得很豪气，说她出身贫家，没有取大名，家里都叫她小捐。”

“小娟？”景南陌在如此沉重的故事中，蓦地听见这么一个颇具时代特色的名字，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遥岑点了点头，瞧见景南陌的神情，似乎想到什么，解释了一句：“并非婵娟之娟，是捐躯之捐。”

“呃……”景南陌头一次听说，有人以此为女儿取名，不禁有些诧异。

不过她很快想起想起小说《倚天屠龙记》里，有个女孩叫“蛛儿”，是蜘蛛的蛛、而非珍珠的珠，原因就是她母亲所练一种武功，叫千蛛万毒手，常年和毒蜘蛛打交道，故而有了这么个名字。

景南陌心里猜测：也许她家有为国捐躯的猛士，因而给孩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以为纪念？

却听遥岑解释道：“捐有抛舍之意，南陌你可能不知，过去不少没有见识的人家以此给女儿命名，意为家中弃养女胎，要后面投胎的女儿不要再托生到他家去。”（注1）

景南陌的眉头一下皱紧，低声自语道：“是我见识浅了，这感情是古代版‘招娣’？”

遥岑似乎也听过类似的名字，目光幽幽地瞧向远方：“确实相类。虽说言人父母之过，甚为无礼。但孩子取了这样的名字，多半说明父母是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之辈。”

景南陌从没见遥岑骂过人，现下听他这样说，重重点头的同时，略觉好笑：看来遥岑是真不会骂人，翻来覆去的，就想出这俩的词儿。

遥岑顿了一会，轻叹道：“咱们这又把话题说远了。嗯……总之，那位小捐首领，三十多岁的时候，赶上乱军，丈夫子女都被杀了。她孤身一人逃出来，聚拢了一样失去生计的流民，互相帮衬着求活。

“开始是五人、十人。她给众人分了工，有人设置陷阱、保护栖身的地方，有人照顾弱小，有人四处搜集能吃的东西，运气还不错，居然活了下来。后来，渐渐有人来投奔，时间一长，聚拢到一百人多的规模。

“她好心叫我留下，和带我回来的那些人一起，负责收集任何能吃、能用的东西。无论发现什么，都要带回来，所有人一同分享。这样虽然都吃不饱，但这百十人也侥幸没有饿死的。

“后来随着周遭的草木都被我们挖空、剥净了，寻找食物的路越走越远，我们发现一处依粮仓而建的狭小城镇。

“其实天下乱了这么多年，粮仓里原本有粮，也早搬空吃尽。原本驻扎在城镇中，负责保卫粮仓的军士自然也早不知哪儿去了。

“可那会，恰巧有一支乱军来附近，占据那里作为据点，四处杀人抢粮，所得都放入仓城囤积起来，似乎在图谋壮大之后，立根旗杆来称王。

“旁人都劝小捐首领带着众人转移到别处，不然给那群乱军发觉，必然是要有杀身之祸的。乱世之中，人也算一种军粮。

“但小捐首领觉得，若是一味退避，天下纵大，也没有苦命人的容身处。所以她苦思了一夜之后，召集大家，说出了自己的计策。

“她发觉那些乱军四处烧杀，掠足了粮食之后，就会押着回到仓城，早晚不休，十分混乱。于是趁着一小队乱军出城抢劫之时，选出几个跑得最快的，穿上死尸身上剥下来的华贵衣衫，扮作有钱人。

“我那时因为年纪不大、身材不高，也被选中了。打散了头发，外袍之下，刻意穿了颜色鲜艳些的衣衫，装作一个……”说到这儿，遥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装作一个改扮改扮了样貌，却没遮掩好的小姑娘。”

“我们跑到乱军前头的岔口，假装赶路。那群乱军发现之后，果然追上，我们回头一瞧，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装作大吃一惊，‘哎呦’‘哎呦’叫着，拔腿就跑。

“乱军持刀在后面追，我跑着跑着，特意装作不慎，往地下丢了一只银耳环，那乱军的小头目瞧见有东西反光，一把抓起，更是兴奋，我远远听见他招呼下属说：‘有女人，快追！抓住之后先别杀，把小娘们揪出来’。

“于是他们更不及多想，一路在身后紧追，直到我们跑入一道两边都是峭壁的峡谷之中。

“那小头目见地形险峻，似乎起了疑心，毕竟一家子富人逃难，个个脚力那么好，也的确不大符合常理。我听他喊了声‘等等’，知道事情要坏，当时也不及多想，故意往前一扑，装作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遥岑说到这儿，有些不好意思：“跌倒的同时，我有意叫了出来。人年纪不大的时候，男女的声音是有点相似的。他们遥遥看见我跌倒，又听了那声惊叫，欢呼一声，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山谷。”

注1：参考《汉代女性研究》，古代确有女子以“捐”“捐之”为名，带有轻视女性的意味。与之类似的还有“婢”“小婢”“止”“止耳”“止氏”“女足”“不”“恶女”“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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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