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秋坐上班车一路晃回家。
天色全暗,他吃过便利店买的快餐熟食,擦了擦嘴,对着镜子把假发一点点摘下。芳髻垂下泄青丝,一头轻盈的长发绕于实秋指尖。他简单用手梳了梳,拨弄几下有些天然卷的蓬松发梢,分出中分头路,再拿出化妆包,取一支口红轻轻涂抹。浓朱点绛唇,周实秋朝着镜子抿了抿嘴,觉得有些不过瘾,继续拿起眼线笔轻巧描摹。眨眨眼,眼波横秀似五月风花。
镜中人完全换了个样子。
周实秋莫名有些兴奋,打开衣柜换上喜欢的女装,背上吉他直奔酒吧。在他眼里,酒吧驻唱才是他真正的工作。这是他日复一日戴着假发上班的原因,也是在这乏味生活中坚持到现在的缘由。
工作的酒吧不大,很有艺术气息,据说是个年轻老板为了他的艺术家爱人所建,装潢陈设皆费心思,格调与其他酒吧大异其趣。
“海魂周来啦。”工作人员正在招呼三两客人,见到人淡淡地问了个好。
“嗯,你好。”时间还早,他拿了瓶啤酒走去后台,一边喝一边等着开场。
周实秋不想告诉别人他的真实姓名、背景、家庭,甚至他本身。他没有很悲伤,也没有很快乐,所以他觉得自己早晚是要消失的,消失在钢琴声里,在一望无际蔚蓝的海里。日复一日的生活牢笼,消失是唯一的救赎,死亡是对未知的渴望与乐观。他能在泪水中与歌声相拥,在末日后的温柔孤岛上得到一支钢笔,一辆汽车,一个雪糕,一个叫查理或者老赵的老头的舞蹈……
小时候看童话《海的女儿》,那个结局令他第一次体验到雨水滴落进心里的奇异感觉。心脏微微收缩,跟着落雨飘荡进海洋,成为了一颗海魂。冰凉的海魂。或许等某一首唱完,他也将喝下一口酒,成为周六夜晚的海魂。
等回过神来,客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服务员走过来向他示意:
“可以了吗?”
“好。”
周实秋带上琴慢慢走上舞台,安静坐上高脚凳。台下人有的在**,有的在独自喝酒,昏暗的灯光下人群仿佛连成了一个整体,犹如波浪连绵不绝向他打来。他不喜欢和台下观众互动,通常直接开始唱歌。红唇轻启,乐符流淌出白天与黑夜,残酷与善良,现实与疯狂,荒诞与日常。
“And if I have to go,
will you remember me?
Will you find someone else,
while I'm away ... ... ”
一些老观众,或者特地因为周实秋而来的观众自然晓得他是个男人,而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客人,无不为他那一头清丽长发和独特烟嗓吸引。大家屏息凝神听着这个性感女人的嗓音,不一会儿又继续各聊各的,或微笑,或愁苦。
周实秋没那么放松,他在台上边唱边注意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与其他客人不同,他全程定定看着自己,状态似乎跟今天的翟浩极为相似,周身弥漫着迷茫与烦躁,令他心跳加速险些唱走了两个音。
一小节唱毕,服务员给周实秋送上一捧花,指指那个男人说是那桌客人送的。周实秋朝他点点头,将花送去后台。这些花基本是循环利用,价格从一百到五千不等。客人花钱买,酒吧抽成20%,钱才是真心意。他拿了瓶啤酒径直走向男人坐在他对面。
昏暗灯光下,那人确实有些像翟浩。
“谢谢你的花。”周实秋用手指拨弄头发。
“你是男的?”那人明显一阵诧异,“你唱歌的声音跟说话的太不一样了。”
“嗯。要我把花退给你么?”
酒吧有两三位歌手轮换,此时上台的是一个小胖子,活力四射开始跟台下观众疯狂互动:“谁是本吧最爷们的人!”“美术鸡!”“你们最爱谁?!”“美术美术鸡!”当然,搭他腔的绝大多数是工作人员,扯开嗓子尴尬挽尊。
男人瞧了台上一眼,与周实秋碰了个杯:“不用。你唱得好,给你应该的,跟男女无关……阿三!”他招招手示意服务生再上两瓶酒。
“你看起来对酒吧很熟啊。是熟客吗?”周实秋看着服务生撅着嘴往吧台跑。
“不是,那是我弟弟。这间酒吧我弟弟朋友开的。”
“哦。”
“你是同性恋么?”
周实秋一口酒没喝得下去。虽然他确实是,但仍有些觉得被冒犯,难道所有喜欢穿女装的男人都应该是同性恋么?现在人对异装癖是不是误会很深?正欲开口,对方却自顾自继续说了起来:
“我弟弟大概要成为双性恋了。”
“……”我该安慰还是说恭喜?
“我原来还有个弟弟,不过现在成了妹妹。”男人自顾自一边喝酒一边单方面地倾诉,仿佛周实秋是他最信赖的老友,“他去变性了,去追求梦想了。家里所有亲戚都反对,谁料想几年后他成功了。反倒是我,压抑着自己循规蹈矩三十多年,到现在才开始慌,觉得自己的努力好像没什么意思。”
“嗯。”周实秋摸出烟,顺便扔给他一根。这样的人社会上多得是,周期性矫情,还不敢相信任何熟人,喜欢去酒吧拽着陌生人诉苦。谁不是这样呢?过了两天,日子还是照样过,还是得照单全收全部忍下来。年复一年没有改变。
除非死。
台上小胖子唱到**时已然忘我,蹦得DJ都要撂下碟子跑了:“掌声尖叫声有没有!台下的九零后你们的双手!燥起来!”“我九二哒!”“左边的朋友没有声儿啊,左边没有九零后!”
“年轻真好。”男人点烟打算跟周实秋一起欣赏。
“他快四十了。”
“……”打火机一哆嗦,没点着。
“到现在都没结婚。”周实秋吐了口烟,它们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五彩斑斓变幻莫测。
“我要离婚了。”
“?!”对,就是这个感觉,跟翟浩相似的焦躁感。原来是这样。他突然来了兴致,按了烟一脸好奇,“为什么离?老婆不好么?”
他的反应让对方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喜欢的人也离婚了。”
“男的女的?”
“男的。”
“暗恋么?”
“算是吧。”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啊……他……”周实秋单手托腮,挑起额前卷曲的长发绕至耳后轻轻拨弄。他想得有些出神,睫毛每眨一下,男人就觉得烦躁增加一层。
真是一张美丽的脸。
【翟浩大直男找小姐姐快乐去了】
“没事,你很棒。我以为你还要很久。”姑娘坐起身,用手指梳着散乱的头发,“再久些我也吃不消。”
翟浩看着她这个动作忍不住抱上去吻了一口。鬼迷了心窍,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周秃长发飘飘的样子。
“你下次还会找我么?”
“会的吧。离婚了,可以找了……”他愣愣地看着桌边的一个海洋灯,一下子忘了自己在回答哪个问题,“嗯?什么?”
女人勾过胸罩开始穿衣服:“你们男人就是这样。”
翟浩笑着点起烟,欣赏约炮对象的动作。今天这一天过得太憋屈,丈母娘为什么要打女婿这个激荡人心的话题,翟浩百思不得其解。离婚还是沁怡提出来的,理由是夫妻性格不合。这有什么不可饶恕的?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老婆的事。
周秃好像生气了,大概是在怪自己没告诉他离婚的事。
翟浩吐了口烟,动作跟周实秋的一模一样。那是他们常年在上海厂咖啡室养成的小习惯,房间太小,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必须掌控好每一平米的空间利用,头偏几度烟不会吹到对方,手怎么搁不会碰在一起……久而久之两人形成的默契。这也怨不得他,他是真的给忘了。结婚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对翟浩来说可能就跟去厕所抽支烟,或者载周秃去外面吃顿好的那样不足为奇。
在他生命里,人生无大事。
翟浩依稀记得他唯一一次紧张是在中考的时候。那时他觉得自己考不上重点高中,急得成夜睡不着,老爹跟着一起愁,带他去算命。老和尚还是老道士告诉父子俩,翟浩命好,姻缘好,财运旺,三才吉昌,八字兴顺,考试肯定没问题。那件事对初中生翟浩冲击很大,算命的将他的人生说得很详细,一件件摆放在他面前令他惊慌失措。他突然觉得人生一下子虚无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这样的存在什么都没有剩下,婚姻事业钱财地位……一切好似成了摆设,成了上帝在他命运里安放的固定物品,每个人都要经历。
除了周秃。
周秃是一个小礼物。这人太有意思,明明活得好好的,却整天吵着要死,告诉他今天礼拜五,宜行丧祭祀、忌嫁娶,下午班不上了,要去跳黄浦江,翟浩就翘班带周秃去黄浦江畔陆家嘴那个旋转餐厅,吃完问他还死不死了?周秃打着饱嗝想半天,告诉他今天暂且不死,饭店里播的那首歌挺好听,晚上要找找是什么曲子。有了念想,死不成了。
这种事每个月都得发生两三次,他得每天看着周秃,防止他莫名其妙从咖啡室跳下去,操心得很。放在别人身上翟浩可能理都不理,但是周秃说这种话,他信。他总觉得周秃活不久。那种感觉……说不上来。
“喂,问你话呢。”姑娘推了他一下。
“什么?”
“为什么离婚?”
“哦……我不想要孩子,跟老婆性生活也不和谐。”
“就为了这个啊?”
“她要离的。”翟浩伸手勾那个海洋灯仔细琢磨,“这跟星空灯一样么?”
“嗯,你喜欢?”姑娘穿好衣服下床去把灯关了。房间突然一片漆黑,翟浩下意识拨开手里的开关,天花板瞬间被蔚蓝海洋的投影填满。欣赏了一会儿,他觉得质量挺糟糕,没什么意思。
姑娘强行拉他躺回床:“这个要配合歌听才有情调。”
“淘宝49包邮的东西有什么情调。”
“你不懂。”她找出手机一首首歌找过来,“你去过蓝猫酒吧么?就在这附近。”
“什么东西?”
“这个酒吧里有个驻场歌手很灵的,你听她的歌一秒就有情调了……啊,找到了。”
姑娘按下播放键,翟浩听到零星的几个吉他音符跳出,接着,一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开始幽幽低语,仿佛在向自己倾诉。
“And if I have to go,
will you remember me?
Will you find someone else,
while I'm away ... ... ”
只向自己倾诉。
姑娘说得没错,这音乐让他突然觉得自己漂浮在这漫天的海浪里,随着咸腥的海水沉浮。他想到周实秋,想到他那张不悲不喜的脸,那头隐藏了多年的长发,那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海洋灯一点点转动,水纹波浪变换着色彩与形状。翟浩拿起手机给周秃发消息:“我离婚,因为我觉得结婚要孩子没意思。这样的生活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人。上礼拜离的,工作事情一多就忘了告诉你。”发完便将它丢到一边仔细听那女人的歌声。
歌声唱出了白天与黑夜,残酷与善良,现实与疯狂,荒诞与日常。翟浩不知道那是什么,似乎是爱,又像是怨,又或许是对人世最后的依恋。自己跟一个陌生的话痨女人约炮的时候,那个人在干什么?今天下班时候,他是不是在总部的咖啡室看着我?
“实秋像海上雾中的灯塔,或明或暗。我想绑住他、捆住他,两人靠一起。他有一种塞壬女妖一样的吸引力,别人不懂。”
“你在念诗吗?”
“是。”
“什么诗?”
“周实秋。”
“I don't belong here, and you can't go with me.
You'll only slow me down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