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极小的茅草屋,不大,只是恰好够遮风避雨,但是却存不住热气。
老翁带他走进茅草屋,谢尘缘环视一圈,老翁却先不自在了。
他声音中带着歉疚,显得没什么底气:“这里就我一个人住,不太好,就委屈你,凑合凑合。”
谢尘缘眼眶还带着红,却没流泪了。
其实他很恍惚,恍惚到无可奈何。
他像一个踽踽独行的瘸腿,像吃不饱的流量汉,饥饿太久的人,胃早已失去了感知。
他的心没有办法再去容纳正常的爱,这些麻木脆弱的东西,吞噬了他的理智。
等到真正的光降临,谢尘缘便会觉得,吞下这样无理取闹的食物,会不会恶心到吐出来。
他轻轻摇头,示意无碍:“不委屈,您肯收留我,我便感激不尽了。”
老翁这才放下心来,忙前忙后,谢尘缘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由着他来。
最后临睡时,老翁还留下几块炭火。
谢尘缘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几块炭火塞进还算干净的火盆中,向自己解释:“我一人住的时候,也会烧炭。”
他叫谢尘缘安心受着,又说:“几块炭,差不了几块铜板的的。”
谢尘缘默默道了声谢,却清清楚楚看见他佝偻的背影,绕过暗夜。
老翁在那块染尽炭灰的破筐中,挑挑拣拣,拾起两块不大的碎炭,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扒出一个脏旧的火盆。
窗上映着老翁的影子,在他转身的刹那,谢尘缘手掌脱力,躺倒过去。
不舍得用炭,却拿给自己最完整的炭,炭火盆干净,似乎他也不常这么奢侈吧?
木门吱呀作响,老翁站稳了脚跟,推开门,动作缓了缓,借着月光,他看床榻上翻身睡去的人,不咸不淡笑了声。
他佝偻着腰,放下炭盆,走进两步,仔细瞧着那灰旧的被褥,一时间有些情绪低落。
委屈这孩子了,他老翁没用过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正经饭,叫他细皮嫩肉的,睡在这破木板上,委屈他了啊。
老翁这样想着,端起自己的火盆,转身拉上门闸。
谢尘缘闭目,感受着声音彻底消散殆尽,周遭寂静无声。
不知为何,明明他已然明白自己为何愁苦,又为何活着,可他的泪水依旧会打湿枕边。
他如今枕着的褥子,是老翁将他压箱底的干净褥子寻出的。
铺上时,老人的眼睛里盈盈的亮着光,眼睛一眨不眨,眼皮如同枯朽的腐木树皮。
谢尘缘向来要对这些细微的情节更在意,于是他清楚地注意到,老翁看了眼自己,背却压得更弯了,似乎是害怕自己会嫌弃。
又怎么会嫌弃呢?
这褥子,挡不住任何寒风,茅草屋的角落还在时不时啪嗒落下结成的寒露,可谢尘缘缩进这方不大的天地,却任凭泪水肆意。
——
灯织幕雨觅无声,密帘寒风一场秋。
谢尘缘清晨醒来时,才察觉到昨日的寒不是错觉。
天真的在眨眼间,凉了下去。
老翁早早便出了门,说是要去赶早,谢尘缘想跟着,却被他制止。
“病了就安心修养,怎么还能往外再跑。”老翁说话声音不高,却响彻破旧的茅草屋,循着冷风,他带着笑:“天凉啦!能卖出去更多炭火,等我回来,带些热乎东西。”
谢尘缘没再坚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因为那更远处的山茫,觉得苍凉。
这时,时间才像是慢了下来。谢尘缘终于可以不用去想任何事情,终于可以放空自己,沉默地,不用带任何表情。
他安静地站了一天,目视着太阳东升,西落,想了许多狗屁不通的东西,没有逻辑,没有缘由。可是再往后,天变黑了,沉如水,黑压压地笼罩这片山野,针织一般地密,透不出任何光来;
谢尘缘没见到那暖黄色的火把,再次摇晃的从山坡上走来,他看不到拉炭那佝偻的背影,身上脏旧地说着莫嫌弃。
等到密密麻麻的雨毫不留情的落下,遥远地苍山尽头彻底陷入死水一般地平静,谢尘缘才惊惶意识到,一日了,老翁没有回来,也没有送回任何的消息。
他想起天道那句:因为你,出现在你身边的所有人,最后都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
哪怕他们本来会安享晚年,哪怕他们会平平淡淡的过完此生,但你便是那个打破他们平静生活的定时炸弹。
你是恶魔,你带来噩梦和惨痛的结局,你从出生起就该抛弃掉这些所谓的怜悯。
因为你一旦怜悯他们,他们就会变得更可怜,悲惨。
这么悲惨的人生,都是你一人亲手造成的。
谢尘缘握紧了拳头,循着老翁离开的方向,跌跌撞撞逃出那个并不避风的茅草屋,他脸上的泪混着风,和雨水的咸,沿着那条他选择停下的河道,步伐重地像是灌了铅。
他每走一步,似乎便离真相更近一步。
那个真相是,他是真正地杀人凶手,他害死了就下他的老翁。是天道发现他了吗?
还是天道本就是天道,他哪怕不曾看到自己,这件事情也会如天道预言的那般发生?
谢尘缘看见昏暗的天,又压下,沉沉的盖在不远处的城墙上,挂着天阙城的巨大牌匾,辉煌,浩大,细密的雨丝却变得如豆大的雨水一般,硬生生的砸下。
那是仙盟中最富有的宗门,金泉宗所管辖的城。
走过金阙门,便能真的到了音宗。
谢尘缘恍惚间愣了,原来他已经走了那么远。
原来他已经离开青蔼峰,走到了另一个所谓的宗门管辖的地方。
原来他很快就要再次被推入那些纷繁复杂的生杀予夺中,被**裸的剥开衣服,摆在众人审视的高台。
原来他马上又要回到如同裸鼠一般藏着掖着的日子。
谢尘缘感受着雨珠砸在身上,如同针刺一般,如同万丈檐崖便跌落的滚石般,压得人站不起身,走不了路,看不清前方。
但是很快,谢尘缘便能看清了。
他隐隐听到动静,抬起头,望着巍峨的城门上,站了一个人。
又或许,只是一个人头。
谢尘缘看不清,却无端觉得贼眉鼠眼。
那夜行者轻快地扔出一块布包的东西,布包重重砸下,仿佛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所以像是人。
可那怎么是个人呢?人是有人形的,不该被直接扔到城门外。
所以,又像是其他的东西。
是什么呢?
谢尘缘浑浑噩噩走上前去,这几步路很短,短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看到了那布包下渗出血水这。
段路又很长,长到谢尘缘脑海中过了许多可能性,唯独不敢面对那个最真实的猜想。
直到他闻到雨水也无法掩盖的血腥。
他蹲下身,颤抖着,解开那团破布,看见花白的发被染成血红,看见那人的面目表情痛苦狰狞,看到被剁碎成一块块的肢体,看到手脚还流着血,看到那双眼睛上枯树一般垂落的皮肤,那双断手力抓着碎掉的糕点碎末,又染着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他似乎能看到老翁死前挣扎的场景。或许是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又或是是在朱门酒肉前,那些强盗将他数日的心血掠夺一空,老翁却谨记着他许下的承诺。
他要给谢尘缘带些热东西。
可惜,无人在意他缺什么,强大的压力将他压垮,于是他怒号着,用破风琴般的身体嘶吼,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冲上前,诉说着那些惨无人道的争夺。
那些难以入目的肮胀下流,于是他戳中了那些恶魔心中最恐惧,同时也是最割舍不掉的自尊。
最后千万,都只化成一句: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是啊!
莫要放过他!
莫要放过那些啖血肉的豪门贵胄,莫要不站在泪水沾湿满衣襟的百姓身后!
谢尘缘见过不少血腥的场景,他从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走出来,看惯了太多的无力,于是连死亡与异形碎裂的身躯,也见怪不怪。
可是恍惚间,谢尘缘觉得他要认不清这个人间了。
为什么原本容易满足的人,总是会被野心驱使着,走向更血腥的阴暗面。
为什么他们的理智总在不需要的时候出现,而在暴怒时,他们总会任凭情绪行事。
君主亦然,宗主亦然,众神亦然,因为他们手中有足够多的权力去降罪。
于是他们冷静时,世间安然无恙。
可当他们忍不住去推测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时,却要无数凡人去陪葬。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要反反复复的打击他,告诉他规则是不可忤逆的,人的生命永远是定向走的。
他对老翁第一眼的第六感,是明日的死亡,那他便一定会在明日死亡。
哪怕这一日谢尘缘都在说服自己,不会的。
这件事一定不会发生的。
就好像,悲惨是遇见谢尘缘那些人的人生的底色。
而有些人,生来就能鱼肉人生,可有些人一出生,便只能为了生计奔波。
谢尘缘无法哭出来了。他伸出手,抹去眼角的雨水。
他站起了,抱起那染红了血水的包袱。
哪怕他的一身白衣全被血水浸染。
“阴云锁重楼,寒风吹破裘!归尘你只管往明处走哦......”
谢尘缘沉默地开口,像是在哼唱着什么,却因带了哭腔,语不成调:“莫记天道众生苦噫,何叫因果作虚头噫!”
“闻说天道怜众生,说是神佛渡苦厄,天若怜惜蝼蚁命,怎数饥寒缠肩头!”
谢尘缘想起那些难解的因果,从来都做不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的声音渐渐嘶哑起来,一次一句都沁出血来。
“魂儿啊魂儿啊,你只管往前走,莫怕野风卷荒丘。”
“纵时白骨埋野岗,休睬那孤灯晃白头。”
“若你熬不过风霜,若寒鸦啄咬你旧肠,我在奈何桥边望。”
“阳间苦楚都丢尽,接你魂魄归故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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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摄魂坊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