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庙外开垦了一块小荒地,种茶种庄稼,闲来无事便练字下棋,日子过得安稳而平静。
可天不遂人愿,青蔼峰只安稳数年,便谣传有邪祟作乱。
而那天宋山下山砍柴,遇见了一位仙人。
仙人一身素白轻纱,美眉眼温润,如天人之姿,看的宋山失了神。
那名白衣仙人便是谢尘缘。
带谢尘缘上山途中,宋山与他闲聊时得知,山上有一青蛇,他听闻妖祟作乱,才赶来此地。
宋山知道他口中的青蛇是谁,于是跟着沉默起来。
他想辩解,邪祟是无法害人的,自己却觉得自己说的这话奇怪。
邪祟不害人,难不成人害人么?
柳玄不杀生,也不胡来......
可若是他瞒着自己呢?
正当宋山犹豫之际,又见谢尘缘掏出一本秘籍,送他。
谢尘缘说:“你在这山上,住了许久,心性坚韧,或许要比我更懂山上的生灵是如何想的。这是一本密卷,记载了上古修士的修炼之法,可长生不老,化羽成仙。”
宋山愣住。
仙尊这话是什么意思?想让他修炼成仙?为什么是他。
谢尘缘见他不说话,笑问:“成了仙,开宗立派,就能保护你想保护的山中生灵,给他们一个去处。有你多加管束,想来,青蔼峰也会变得更安定吧。”
宋山看见仙尊容貌,心中思虑许久,问了个问题。
“仙人,您至今,多少年岁了。”
“年岁?”谢尘缘歪头轻笑:“千年?万年?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宋山同他站在溪边,低头,却见到自己垂垂老矣的容貌。
不过三五载,他便老了许多。
可柳玄还像很多年前他们二人初见那般,无任何变化。
宋山这才切实的感受到生死间的鸿沟。
若他五十年后,他死了,柳玄该怎么办?
会流泪么?会思念他么?
宋山不清楚。
他低下头,眼眶渐渐湿润,那密卷的封面未曾写下任何字,却叫宋山看到了一个如今,在他脑海中变得殷切的——长生不老。
若是他寻得长生,是不是永远都能与柳玄在一起了?
于是宋山听到自己说:“仙尊,您能教教我么......我想长生。”
宋山带着古卷回了庙,柳玄站在庙门,看见失魂落魄的宋山,自然也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古籍,瞳孔猛然一缩:“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长生不老的方法。”宋山笑了笑,“这是我在山中捡的。”
“山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柳玄下意识问。
但宋山却不说话了。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氛围,柳玄只得点了点头:“得道修仙,长生不老,确实厉害。”
话音落了,他顿了顿,看向宋山,眉目之间皆是遗憾,似乎是早已预料,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他说:“人修炼成仙,意味着要断出尘缘,忘却七情六欲。”
宋山心里有些犹豫。他还是对自己有种无知的自信,看着手中的古籍,又看着柳玄。长生不老和对方他都想要,一个都舍不得落下。
柳玄看他犹豫的表情,转过身去:“你自己决定吧。”
他离开了,但是走到不远处,脚步再次顿下,却仍旧没有回过头看,犹豫的宋山一眼。
最后一句,他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宋山拿着古籍,在庙门外坐了一天一夜,从清晨的时候看着出生的红日,到白日流转的山间雾气,直到见了入夜了的圆月,他终于下定决心,拿着古籍,寻到了柳玄床边。
深人静的时候,宋山伏在他的耳边,悄无声息的说道。
“柳玄,我只是试一试。”
柳玄睡得正沉,是听不到自己说这些话的。
宋山弯下腰,怜惜地碰了碰爱人的唇角:“你要相信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忘不忘记的,又有什么用呢?
在那之后,他便开始修炼古籍上的法术。
谢尘缘眼光极好,宋山的天赋极其高,这几年便学有所成,能够御风而行,呼风唤雨,驱使山中精怪。柳玄知道了,他的选择,也毫无他法,只能守在他的身边,为他寻求修炼所需要的灵药。
但是也正应了柳玄的那句话。
人间修士,最是无情。
若要修仙,就得忘却尘缘,忘却凡间。
宋山开始忘记一些小事。
比如,他忘了柳玄喜欢喝什么样的茶,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穷书生,忘了自己过去所待在的家乡是哪。
直到后来,他甚至开始忘记柳玄的名字。
“柳……”宋山手中拿着剑,有些缓慢迟钝,皱着眉头:“柳…什么来着?”
彼时,他们一人立于窗边作画,一人耍剑。宋山余光瞥见发愣的人,记忆卡壳。
面前这人,叫什么?
为什么一言不发,为什么看向自己的表情如此痴情。
但是宋山没有细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窗子里面的人也望过来。
柳玄的心像被针扎一般,强撑着笑。
他有些悲观的想,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可柳玄没有落泪,没有表达不满,只是平静地回应:“我叫,柳玄。”
“哦,柳玄。”
宋山点了点头,默念了两声,又说:“我记住了,下次不会再忘了。”
会不会忘掉,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一遍一遍无用的承诺又有什么用呢?
忘却自己,忘却尘缘,这便是修炼的代价。
要想长生不老,就意味着要一天天变得冷漠,树立没有情绪和人间的七情六欲,隔绝开来。
修道便要修无情。
柳玄知道的,可是他心中仍如刀割一般,痛到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年,宋山的修为已经深不可测。他四处游走,在这山上收复精怪,在谢尘缘的帮助下,创立青蔼峰。成了一代宗师,道号—玉衡子。
玉衡子再也没有回过这座破庙,再也没有想起过柳玄。
柳玄没有去追,没有去闹,只是静静的守在那座破庙里,等了一天又一天。
他守着那副早已干透了的山水画,守着那段被遗忘的时光,守着那永远不会遗忘的承诺。
他确实等到了。
等到的却是完全记不起他的玉衡子。
若柳玄以死相逼,也能和面前这位后起之秀搏个生死。
但是这位后起之秀,又是他的爱人,是他亲自看着成长成为一峰之主的爱人。
所以,柳玄放弃了挣扎,这回从来没说过的青蛇,霸占了青蔼峰千万年时光的青蛇,终于,成了玉衡子的手下败将。
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青蔼峰已成修仙大派,玉衡子威名传遍天下,修为通天,容颜未改。
他的身后,站着的是当今仙盟盟主,净世仙尊。玉衡子是净世钦定的建宗人。
他的主殿—镇邪殿,藏在青蔼峰的主峰峰底。峰上只有一座主殿和一片竹海,主殿内,挂着副图。
图上画着个书生和蛇。
是当年仙尊解决了青蔼峰那作乱的蛇妖后,亲手画的。
玉衡子不知那画作为何意,在仙尊离开之前也曾问过。
可仙尊却只是笑了笑,说还不到时候。
怎么会不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他才能知道这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和宗门有关吗?
玉衡子曾在无数个夜中盯着那幅画,盯着那幻化成美人形状的青蛇。
仙尊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书生所见只是皮相之美,所念是**之欢。青蛇所见是文墨之气,所念是人间之趣。
仙尊是让他看透儒冠虚妄,求得方知的本质吗?
可是为什么要让一人一妖同存于一幅画中?
人妖殊途,爱恨贪痴。
或许,仙尊是在说,众生皆造孽,也皆在六道轮回中互相成就。要打破人与妖的壁垒,见天地,见众生,放任形骸之外。
玉衡子好像看懂了,却还是觉得这没有那副古籍好解。
他将山中惹事的精怪收复,这些闹事的妖怪都被他用当年仙尊留下的锁魂链,镇压在了山底。
又让一些听话的,去了宗门当教习功法的长老。
弄樟是青蔼峰生长千年的一棵大樟树,石榕同他一样。
木荷,针楠皆是植物,修炼成人形,须得心智坚韧。
至于鸾栎,是净世仙尊亲手点化,虽然脾气浮躁了些,但是修为大盛。
丹青则在灵植殿,掌管后山药田与解毒之术。他带了个小徒,名叫云和。
青蔼峰终于有了形态。
对外是隐世修仙的宗门,从不参与仙盟事务,收取的地址也是需要心无杂念,并且入门之前便需要发誓,不涉及仙盟纷争。
但所有人都知道,青蔼峰,那是净世仙尊死之前,亲手留下的最后一道结界。
如果蓬莱墟破了,最先遭殃的便是青蔼峰。
这是块烫手的山芋。自然是无人敢打他的算盘的。
——
玉衡子呆滞的看着眼前的画面,竟落下两滴清泪来。
他记起来了,他都记起来了。
“雾隐寺被你设为禁地,怕的就是有心之人进入到这里,发现你过往的隐秘。”
谢尘缘道:“在你想起来你曾到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恢复记忆了。”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青蛇本来是可以当你的灵宠,一直陪你在一起。但……”
谢尘缘顿了顿。
“但人妖殊途。”
玉衡子眼角滑落一行清泪:“我守在青蔼峰,要做的便是心无杂念,少主蓬莱墟和人间的最后一道关卡。”
“如果青蛇在,我就永远无法狠心将他关进蓬莱墟,也无法真正地保证凡人的安全。”
玉衡子声音发抖:“那现在呢?他为何能出来了?是仙尊……您伤了他,叫他在乎任何妖力了吗?”
“我不会这般做的。”
谢尘缘淡淡地摇了摇头:“当时,放他入蓬莱墟,只是为了清除他身上所有的因果。他可能没告诉你的是,那所谓三百年前那位与他有恩的画师,是被他亲手害死的。”
“那位画师的弟子逃了出来,开始散播青蔼峰青蛇害人的消息。”
谢尘缘道:“那时,为了让青蛇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我便没说。怪我一时糊涂,什么都没告诉你,叫你平白无故的被蒙在鼓里,不能和他相见。”
“这一切是我自己选择的,与仙尊无关。”
玉衡子哭道:“我的老母说,人活在世间,为了苍生,为了正道,死了也不会觉得可惜。虽然我最初,接下那本古卷,接下,这扛在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是为了一己之私。但是我从不后悔。如果我没守在这,人间大乱,我怕是死,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等了我这么久的柳玄。”玉衡子说:“我愧对于他,只亏对于他。”
谢尘缘道:“若是觉得心有愧疚,放弃青蔼峰,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
“那蓬莱墟……”
谢尘缘淡淡道:“玉衡子,你闭关时,收到了我的来信。”
“是,信中所写,”玉衡子斟酌一下用词:“您将被仙盟百家……绞杀。”
“那时,我也觉得难过。”
谢尘缘说:“我一度想要放弃,我守护了这么久的人间,想叫蓬莱区的凶兽,一股脑儿的放出来,残害那些狼心狗肺,利欲熏心的凡人。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那便是滔天的血海深仇,永远的束缚在我的灵魂之上。”
“当时,我的确死了,净世仙尊也死了。”
谢尘缘说:“但现如今,谢尘缘正也好好活着。三百年的时光已然过去,蓬莱墟迟迟没有动乱,唯一的可能性便只有,有人在替我守着那里。”
“可我如今无法回青冥崖。”
谢尘缘冷声:“监视着我的人在天界。我要和他作对,要在这犄角旮旯的凡人地界,做出一番大名堂。”
“是天道吗?”玉衡子问。
“不。”
谢尘缘斩钉截铁:“重生时,我的确以为只有天道。但是百蝶镇,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还有第三者在。还有柳玄为何会回到青蔼峰。他口中所说,是我传信给丹青,请他接回,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鹟蚌相争,渔翁得利。”
谢尘缘说:“这位第三者,等着看我惹出大麻烦啊。”
“所以,玉衡子,”谢尘缘转过身去:“我需要你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