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苞不仅遗传了张飞健壮的体格,也继承了张飞见了文字就头疼的脑子。不同于屠夫出身的张飞,张苞出生后不久,张飞便跟着刘备征战各地,手头逐渐宽裕起来。张飞自己没文化,对儿子的教育格外上心,早早将长子张苞、次子张绍送进书塾,可惜张苞实在不开窍,张飞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论如何都不能使长子像次子那样写出锦绣文章,最后只能作罢。
课业上比不过弟弟,张苞自己也觉得委屈。都是一对爹娘生的,凭什么爹娘把聪明都给了张绍呢?张绍比张苞小两岁,两人都是童生时,张苞因为认不得大字被夫子留在蒙学,张绍却轻轻松松晋级成了张苞的“学兄”。张苞丢了做长兄的颜面,越发失去上学的动力,死倔着再也不肯踏入书塾半步,把张飞气得跳脚,差点把张苞的腿打折。
最后还是大伯刘备、二伯关羽闻讯赶来,宽慰张飞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张苞虽然念书不行,习武天赋却是一等一,将来承袭父亲衣钵成为一名虎将,也将是位名垂千古的人物,这才将张苞从读书的泥潭里拉出来。
自此张苞安心习武,经过十来年苦练,如今武艺已有所小成,谁也不敢小瞧。可惜世人推崇读书人,张小将军打仗虽然英勇,但他把在书塾里学的字全还给了夫子,连横门街的横字都认不得。
“娘的!”张苞感觉背后仿佛有成百上千个士兵在看他笑话,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横矛拦住曹冲的马车:“且慢!房契拿来!”
“将军容禀!”张贵连连作揖,“我家公子乃零陵人氏,可惜早年家道中落,被迫卖尽祖产外出谋生,故而在郡中已无房舍。今年公子娶得新妇,因祖宗阴宅皆在零陵,未曾迁走,便想着带新妇去坟前为父母敬香,以告祖宗。”
“敬香什么时候不行,非得挑如今这个节骨眼?”张苞斜眼,忍不住抱怨。
守城原本并不算一件累活,尤其是零陵这样的小城,每日进出的人数有限,非常适合摸鱼。可惜因为《浩劫启示录》,张苞已经连着几天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恨不得把作者自德先生揪过来好好打一顿出气。
张苞骂骂咧咧:“你们既没有房契,打算如何过关?”
“在下尚记得乡音!”曹冲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一口地道的零陵土话脱口而出,“在下离乡日久,最难忘的是西直路头上的‘乔记血鸭’,店主是对老夫妻,瘸子掌柜总是将麻鸭剁成银锭大小,油润的酱汁混着米酒和鸭血淋透鸭肉,大勺一翻,鲜辣美味便落进粗陶碗中,那滋味!不瞒将军,在下数载漂泊,心中始终惦念不忘的除了早逝的父母,便是这一口鸭肉了。”
张苞瞪眼,他一句也没听懂。
他祖籍涿郡,幼年便被父亲带着四处奔走,别说零陵话,就是涿郡方言他也一窍不通。曹冲说得真情实感,传到张苞耳朵里的调子却有些像小时候在私塾时夫子读的之乎者也,一听到就让人昏昏欲睡。
眼前这人明显同他二弟张绍是一路,与他却是气场不和。张苞不太开心地抿了抿嘴,扭头再次喊来吴二狗:“直娘贼!你且听听这酸户嘴里嚼的是什么蜡!”
吴二狗倾耳听曹冲重复了一遍对乔记血鸭的追忆,咽了咽莫须有的口水,转身向张苞禀报:“张小将军,这位公子说得确实是本地土话,乔记血鸭的鸭子喷香滑嫩,大家都爱得很。以前每次路过,我总是闹着让阿娘给我买,我阿娘抠抠搜搜,百次里只有一次能答应的。”
“我怎的从未听过?”张苞时常走西直路,从未见过血鸭店,一脚往吴二狗的屁股踹过去,“你小子,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带你爷爷我去尝一尝,就知道吃独食!”
“将军息怒,息怒哇!”吴二狗捂住屁股,险险避过张苞的飞腿,委屈道,“不是小的不知要孝敬将军,实在是这乔记血鸭店没有运道,还未等到将军您来,就已经倒闭了。店里的夫妻总共两个儿子,大儿十二年前打仗死在了外头,尸骨都不知被埋在哪儿。三年前,当时的州牧刘表大人在荆州征兵,店家的二儿刚成丁便被征了去,先是跟着州牧家的公子刘琮,后来刘琮降了曹丞相,他便成了曹丞相的兵士。去岁赤壁之战时,周瑜大都督率吴军火攻,烧死人马不计其数,店家的二儿也在其中。”
已经被张苞放行的周瑜原本已经上马,听到自己的名字转身回眸,日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秋风卷着枯叶扫过他的衣摆,带起瑟瑟凉意,令他看起来格外沉静寂寥。
吴二狗心粗,对当事人的注视一无所觉:“乔记夫妻绝了后,瘸子掌柜借酒浇愁,半夜里一头栽进河里,等捞上来时,身上的皮肉都被鱼吃得差不多了。他婆娘一个人撑不起店,只好把生意转了出去。一开始还能看见她时不时坐在老槐树下哭她那两个苦命的儿,隔了段时日便不见了。有人说她没了男丁照护,一准是被附近的流氓鳏夫掳去泻火了。毕竟她老虽老,但也是个女的,盲流们兴致上来了可不挑。现下,说不定她早就投胎了。”
惨绝人寰!
主观上,袁媛一直知道乱世人命如草芥,女人尤其艰难。但乔记老婆婆的长子都死了十二年,算岁数,她差不多得五十往上,在人均寿命只有四十岁的三国,已经算是正儿八经的老妪。这样竟然还会被流氓盯上,简直丧心病狂。
来自现代的袁媛被刷新了认知下线,土生土长的吴二狗却对老婆婆的悲惨遭遇缺乏共情。他虽然也才二十郎当光景,但常年在底层挣扎,对各种各样的不幸早就见怪不怪,乔婆子绝不是其中最惨的一个。左右她本就是一只脚跨进了棺材的人,流氓送她早点上路,还省的她在人间多受几年煎熬。
只是可惜了那口回味无穷的血鸭。
吴二狗忽然想起乔婆子总喜欢在血鸭起锅时放块饴糖,说是独家配方,甜甜的糖能吊出鸭子的鲜味来。此刻回想,穷苦人的人生里怎么会有甜呢?吴二狗吃了十来年的血鸭,就从来没从碗里尝出过甜味。记忆中那血鸭的鲜,如今细想之下竟然已经与战场上人血的腥混在一处,辨不分明。
“这个世道……”吴二狗嘟囔了一句,转了话题,“要我说,周瑜在赤壁放的那把火,可真有些伤天和,填进去那么多人条人命,怕不是得折寿?数百米宽的江,足足烧了一晚上,火光比正午的日光还要亮。曹操的船队用铁索连着,根本解不开,兵士们连跳船都来不及!”
周瑜忽然夹紧马腹前行,马蹄无情踏过地上凌乱的枯叶,如同碾碎妄图阻拦东吴北上的蝼蚁,未能激起他眼底半分涟漪。
张苞反手将蛇矛杵在地上,淬了扣唾沫儿:“伤天和?你他娘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这可是战功!若是我能像周瑜那样一战成名,我爹恨不能给我爷爷烧高香!折寿怕什么,我爹砍下来的脑袋堆起来能垒成山高,牛头马面都得绕着他走,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不枉此生!”
“是,是!” 吴二狗不敢强辩,缩着脑袋放曹冲三人进城。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他是相信报应的,但后来打的仗多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信了。毕竟,如果真有报应,那些高高在上、拿人命下棋玩的大官儿、大将军,早就该被阎王爷收了,哪里还能留在人间,对他吆五喝六呢?
被迫听了满耳敌方战绩的曹冲面上看不出喜怒,手指随意地敲击车厢,清晰的节奏惊得张贵的后背沁出半背冷汗。
也只有翁主这种对战乱缺乏敬畏的小娘子会天真地认为,只要策马跑出客栈,就能过上好日子。她年轻貌美,离开了曹冲的照护,下场恐怕还不如乔婆子。
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张贵僵着脖子,十二万分地小心驾着车,唯恐弄出额外的响动触了曹冲眉头。这种时候,他总会格外羡慕翁主。不管是他还是夕雾等婢女,面对七公子时总有种本能的敬畏。唯有翁主,哪怕明知小命捏在七公子手里,也常有意外之举,时不时变着花样摸一摸七公子的老虎屁股,晚上竟然还能安心睡得着觉。
譬如现在,七公子因为抓到她偷马逃跑冷着她,她却跟没事人似的抢在七公子前头下了马车,不仅没有一丁点要回头去扶七公子的意思,而且无比自在地站在“周府”的牌匾底下,指着隔壁的门牌号戳七公子的肺管子。
“横门街乙字五号,这不是黄柄的宅邸?”
“是啊,天涯何处不相逢。”曹冲似笑非笑,翻译器极其善解人意地帮他拽了句酸诗,非常应景地灌入袁媛耳朵里,“我们与黄兄比邻而居,想来一定会邻里和睦,相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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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