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阴云密布鸦黑一片,仿佛随时会渗滴落冰冷的污水。
天际之下,金鼓连绝,战火猩红点点,浸染大半座上天京。
亭台居上天京明宫正北面,傍山腰,一面沿水,两壁绝境,遍地青竹,风拂如乐响,右国师亲提匾‘哭雪’。
承蒙圣宠,无人敢叨扰右国师的清修僻静地。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
“哐当————”哭雪台的厚重大门被人突兀闯开。
东厂提督车逢年形容狼狈地走进来,他脸颊擦破了一道,发丝散落,右手里提着一柄还在滴血的雪亮宝剑。
“上师大人……”车逢年双腿一软,跪倒在哭雪台正门前,声音哀戚沉重道:“大人,奴才在西南城河侧备了艘走舸,携一队厂卫……”
台上高处人还不语。
空气里一阵缄默。
车逢年眼眶充血膝行几步,他咬牙提高声音:“上师!奴才斗胆、斗胆请您一道离开。”
台楼外狂风声呼啸更甚,犹如恶鬼咆哮。风扯开了高台中悬挂的两道乳纱白帷幕,露出后面一张光风霁月的颜容。
一张看起来未食过人间烟火的脸————琼鼻瑶唇,眸如点漆,眉似细月,眼尾下仰,她睫羽太纤长,面庞太冰肌玉骨,于是显得从来都一副无悲无喜的平淡模样。
左清司一身比帷幕还苍白的祭衣,垂眼问,她声音也像碎玉融雪。
“车提督,陛下如何?”
车逢年额角淌下冷汗,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声音颤抖:“景和殿四周燃起熊熊大火……陛下、陛下她……”
宫人四散逃脱,唯独陛下留在殿中,生死未卜。
听闻噩耗,左清司依旧面色无波澜。
她的眼睛像黑玉,盯着颤巍巍的车逢年,轻声问:“车提督,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何不去救驾?”
“上师!旻王联合十二州军攻入了上天京,明宫已朝不保夕……”车逢年声音拖着哭腔,重重在地上一遍遍磕头,“奴才求您!奴才求您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原来是叫她一起逃难去的。
“我不渡河,也不走,就守在哭雪台。”
左清司移步下阶,堆雪般的裙裾移到车逢年面前。
“投玉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得旷恩垂青,衔环结草难报。如今明宫已破、江山失守,君王生死未卜,投玉还有什么颜面苟且偷生?”
车逢年喉咙瑟缩得说不出话,他想质问想诘责,想撕破两人间的体面————六公主无谋无勇、资质平平……何德何能令上师为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抗风雪雷霆一路捧她上王位?
如今王座丢了,上师还要留下穷守这断垣残壁,难道连黄泉路也陪她一并走吗?!
到底凭什么?
“逢年,你自行离去吧。”她声音轻柔,带着些风寒未痊愈的哑意,“你欠我的恩,早还清了。”
左清司垂下一只手,抚过车逢年的肩,往日威风煊赫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如今跪在她脚边,像一条污泥溅身的断腿丧家犬。
她垂眸望下车逢年肘边搁置的剑,“还是说,你要逼我走?”
车逢年被戳破了心思,整个人如遭雷击,他肝肠寸断,用力地抽噎了几记,泪混着额颊的血一道滚落地面。
“走吧……往后的路为主抑或做人臣,你自己选,不必再管我了。”
如今大局已定,她们翻盘已经毫无希冀,但放走车逢年,任他流窜中州,带着锦衣卫残部们给旻王派找些年的不痛快……是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了。
左清司移步到亭台一侧,她光脚未着鞋履,伸出嶙峋细瘦的皓腕,打开一只精雕玉琢的金丝笼。
里面未关什么稀珍的名禽贵兽,只是一尾比蜷起虎口还小些、灰扑扑的小麻雀。
它其貌不扬,但很活泼有精神。毛茸茸胸脯上沾了一缕翠羽。
“吱呀———”
左清司打开金丝笼,“飞吧。”
一人一鸟悉数离去,哭雪台再次空空荡荡,寂寥得针落可闻。
左清司用力踹了一记旁边的檀木架,珍稀古卷滚落一地。
“滚几把犊子啊!你大爷的!”她毫无形象地大骂起来,“老天你有病吧!是不是又在玩我呢!”
明明防住了北狄的刺客签了十年停战协定,幸州未起蝗灾,靖州军械库也在她们手中,那几个碍事的藩王也死绝了,燕圣宗的遗诏她也伪造得完好无疑,就连朝廷里最碍事的梅常一派她都妥帖得安安稳稳……
以往凶恶的蓟州拦路犬车逢年,这次直接被她阉了收来当内监,还对她服服帖帖的……为什么这次皇城还是被攻破了!
对手是有系统开挂吗?怎么次次都能赢?!
“怎么这次又输了!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左清司气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凭什么又输了!怎么还一次比一次惨啊!”
下次……
下次她一定要把这群让人犯恶心的东西全阉了当太监去!
哭雪台大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的不速之客是一队浑身杀伐气的浴血金戈铁骑。
为首那人大步迈进雪般孱弱的台阁内,甲胄上滴下的血大喇喇刺进了这里的平静。
他铁甲下的脸庞面如冠玉,眼眉深邃,显得凶戾而霸道。
黎序提剑,冷酷地横在她颈间。
“左期,你输了。”
左清司眉心跳了跳,心里苦笑一声,这王八犊子还那么记仇,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非记到现在。
不就是用假名假身份欺瞒他骗他军备还没成功了吗。
……他们斗了那么久,各为其主,你死我活,最终走到了今天。
左清司认命地闭上眼,声音清透缓慢。
“投玉……愿赌服输。”
哭雪台的风停了,重重纱帷逐渐平息,犹如灵柩前的孝幔。
……
又一年春归,雨色如酥,檐瓦边缘淅淅沥沥地落下晶莹水珠。
一只胸口点翠的麻雀跳上酒楼二楼的窗户,小口叽喳啄着食客们吃剩的花生米。
“啪!”室内惊堂木一拍,举座食客都聚精会神。
说书先生捋捋胡子,沉声继续道:“话说这戾公主,包藏祸心,窥窃神器,颠倒朝纲,有莫大之罪,三年前,当今圣上领十二州军勤王,入主明宫拨乱反正,把这近狎邪僻、听谗言残害忠良的妖妇赶下了台。”
“而今天要讲的,便是戾公主身边最大的一位奸佞,那圣宗皇帝在位时侍奉身边的右国师左昭陵之女,左清司。”
座下食客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可惜前朝右国师一身清正,而其女却豺狼成性,毁了他一世英名。”
说书先生继续道:“相传,左清司臼头深目、满脸痘瘢,貌似无盐!”
台下一阵窃笑,有好事者质问:“左清司出行惯戴帷帽,对外从不露面,据说其真颜只有戾公主见过,你又是从哪听来的,莫非双目有透视之效?”
旁边另一位坐着的食客拈一粒花生米,言语含糊道:“一位明宫里小内侍传言,他曾侍奉过左清司研墨,偶然瞥到过了她的真容,差点魂不附体———简直是青面獠牙,还以为自己当场下了阴曹!”
说书先生高深莫测一笑,“那日,卫国公领军收复明宫,那妖妇见大势已去,便痛哭流涕,跪匐国公脚边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可惜妖妇奇丑无比,人见之生厌,卫国公一剑挑开她,还割断了自己的甲胄,直接派手下把她押往了诏狱……”
“若不是奇丑无比,卫国公怎会将傍身甲胄都嫌恶地扔了呢?”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两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人自立为帝,又被匆匆赶下台的故事,过程曲折光怪陆离,结局大快人心。
最后,故事接近尾声,他一拍座,“戾公主最后**宫中,圣上亲判了左清司凌迟之刑。牝鸡司晨,倒行逆施,这就是她们该有的下场。”
……
“咳!”
浑身都痛,嗓子像被塞了一把刀。
她用力咳呛的声音引来了侍女,“小姐,您没事吧?”
左清司狼狈地接过侍女递过的手帕,擦掉咳出的血,就着瓷杯漱了口水。
“……阿舒?”她抬起脸,神色怔愣,手里的瓷杯清脆落地都浑然不知。
“小姐……怎么了?”被她一把紧紧抱住的阿舒茫然无措,“您这是……做噩梦了吗?”
左清司收敛起几乎要喜极而泣的神色,“没事……不小心魇着了。不过,你在这里,我很高兴。”
阿舒是从小侍奉她身侧的侍女,不过她每次穿回过去时,阿舒都已经因为替她挡刺客而身亡了。
此后十几载,尔虞我诈生死场,左清司再没遇到像阿舒这样全无保留、毫无私心的追随者。
阿舒关切地问:“您是身上伤口疼吗?要不要明早再唤个医师看一番?”
伤口……
左清司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自己,她露出的手腕都有不少荆条留下的伤口。
血迹斑斑,新旧交错。
脑海里渺远的记忆复苏。
宗御二十三年,陛下龙体抱恙头疾愈严重,辍朝整整三月有余。
右国师左昭陵特请离京,前往尚国寺替上祈福,独女左清司亦同行。
左清司是魂穿,现代死后成了大燕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她从小就未见过生母,右国师府中上下对此缄口不提,左昭陵冷情冷性,偶尔过问她课业,但极尽严苛,稍有疏漏便家法伺候。
这次前往尚国寺,她在左昭陵面前稍有失仪,便被责了二十荆杖。
这一年,左清司才十四岁。
不过她顾不上感伤严父的苛责疏离。
阿舒出去给她倒水,左清司惊喜地打量自己年轻稚嫩的身躯。
回来了……还比往常的十几次重生都早了六年!整整六年!
之前每次重生,就只剩给左清司一点点时间去改变。
不过如今距离皇帝驾崩,天下动荡还有十多年,足够她养精蓄锐厉兵秣马,也足够她慢慢把全部还没发育的绊脚石们都一一逐个清扫了。
她细细扫过自己正在抽条的双手,眼神灼热,势在必得。
老天待她不薄啊!
……
冬日晴雪,难得艳阳高照。
尚国寺一处偏殿。
小沙弥光溜溜的额头上渗出汗,他脸色为难,“施主,师父叮嘱过,这个签筒只能他在场时使用的。”
左清司摆摆手,阿舒见状便把沉甸甸一个银袋塞进小沙弥手里。
“香火钱。”她言简意赅。
“这不是……”阿舒又往他手里递了一个更重的。
“……”小沙弥欲言又止。
“我父亲正在法堂,应该在……”左清司瞥了一眼阿舒。
阿舒识了她眼色,立即应声道:“上师现在同方丈叙事。”
如今大燕境内,担得起‘上师’一称的只有深得陛下信赖的右国师,左昭陵。
左清司满意微微颔首,“小师父放心,布捐一事我父亲也知情。”
小沙弥离开了,左清司拿起偏殿的签筒,准备自抽自解。
她想问的无非就一件事,六公主能不能顺利登基。
这次重生时间更早,兴趣真的是上天给她的旨意呢。
这次,一位拄拐的住持颤巍巍走进来,“施主要问卜求签?老衲替您来解吧,”
原来是那小沙弥搬救兵来了,左清司把签筒还给住持,面上保持得体的微笑,“是,多谢师父。”
她抽了第一支,【秦败擒三帅】。
下下签。
住持眯着老鹤似的眼看,“此卦抱虎过山之象,则凡事险凶惊恐也。前程惊险重重,若问求谋,到底辛苦。”
左清司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她抽过主持手里的签十分干脆地扔回签筒,又拿了一根。
老住持看了一眼道:“殷郊遇师,根基不稳,难成大事。此签呈痴人丧德之象,凡事需得守旧待时。”
第二支下下签。
左清司垂眼,显得神色落寞,“住持何必言辞如此冷厉。”
“施主,老衲只是如实解签罢了,常言道忠言逆耳,切莫再执迷不悟。”
左清司说:“卑只是想求一支签罢了。”
“施主是想求一支签,还是求一支自己顺意的签?若是后者,便不该来此,心中有困顿,眼前便悉数阴云。若眼前悉数阴云,便一意孤行,谋求难成。”
左清司不语,她从主持手里拿了第三支。
【霸王被困】,又一支下下签。
左清司和住持都盯着上面墨黑的签诗。
————路险马行人去远,失群羊困虎相当。危滩船过风翻浪,春暮花残天降霜。
这次主持不再解签,而是宽和地问道:“施主还要继续抽么?”
左清司把那支【霸王被困】也扔回了签筒,她勾唇一笑,“怎么不继续?”
她又拿了一支。
【三教谈道】……四抽四支下下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