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忽有所感,田羽重睁开眼睛。
他此时正盘膝坐在海底的一处洞穴里。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实际上已经独自一人在飞马座的这颗绿霭星上生活近两百年了。
他身上未穿戴任何潜水装备,但水底恶劣的环境竟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老田,起来干活了!”
脑海中的男童声音煞有介事,田羽重的视野中出现一组组天阶故障数据,他站起身。
他的头发很长,在水中被牢牢压在背上。他的后脑扒着一只白色的大虫子,外形像蝎子,实际上却是个机器人。
田羽重赐其外号跟屁傻虫。
田羽重从闪烁着淡金色荧光的洞穴中走出。他先矮身半蹲,然后猛一发力。十分钟后,水面上,一道倾长的身影破水而出,甩出一片水花。他在半空中灵巧地一翻身,稳稳落在岸边的礁石上。
水珠从潜水服上滚下,布料瞬间已干透,只有田羽重的一头长发还是湿的。
一台银灰色的磁悬浮汽车早已停在岸边等他,但是天上又飞来一只羽毛五颜六色的大鸟,一路嘎嘎冲他乱叫。
田羽重赐其外号学舌笨鸟。
“坐我!坐我!”
田羽重想坐车,傻鸟将车踹去一边,伸过脑袋来拱他胸口。
田羽重推开傻鸟的大脑袋。跟屁傻虫控制被鸟爪抓花的车飞回来,用汽车的喇叭使劲对傻鸟滴滴:“忙着呢!一边儿去!”
“忙着呢!忙着呢!”傻鸟学傻虫说话,田羽重见怪不怪地坐上车,车内的风机自觉地给他吹干头发。
不用任何人去操作,汽车自动向目的地飞去。
“等等俺!”傻鸟在后面追,扑棱的大翅膀上掉出一堆细碎的羽毛。
快要到天阶的时候,田羽重已能听见巨大的撞击声。他并不着急查看天阶上的监控,而是向一边伸出手。
副驾驶座上,一个银色的手提箱升起来。
汽车在天阶前稳稳降落,田羽重提着工具箱下车。
天阶前面停着一辆辆轨道车,每台上面至少有一个笼子,最前面那台的铁笼已被里面的翼龙撞翻在地,那翼龙不知为何突然发狂,且竟不受安保系统释放的麻醉剂影响,疯魔一般横冲直撞,铁笼的栅栏不堪重负,已严重弯曲变形。
田羽重见状叹了口气,他不疾不徐地把工具箱放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支钢鞭。这时,翼龙撞开栅栏,展开双翼升上半空,而后突然向田羽重扑来。
他头也不回地避过的翼龙的利爪,右手一抖一挥,钢鞭便一伸一卷。他人立在地上,手上鞭子往上圈住翼龙的脚脖子,把它往下一拉,在地上狠狠一掼,给它摔了个七荤八素。翼龙还挣扎着要起来,田羽重拇指一按,十万伏特立刻电得它口吐白沫。
田羽重两脚跟一磕,解除左脚掌与地面之间的磁力锁,向翼龙走去。
他拽着翼龙的一边翅膀,把它拖到笼子边上。他的力气足够,但这翼龙和那磁悬浮汽车一样大,以至于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龙塞进去,然后才用焊接工具把铁笼修好。
以前这些零碎的活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最近不知为何这些异兽频频抽风,打坏了好几个机器人,它们还在工厂里维修。
上百个笼子里的异兽都在沉睡,田羽重走近天阶上的虚环,用力推回被翼龙撞错位的三个磁芯后,打开天阶的控制面板。
天阶虚环重新启动,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嗡嗡振动后,磁芯上发出幽幽的荧光。数十秒后,虚环内侧的磁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涌动的雾气,内部看上去深不见底。
这像是一道通往仙境的拱门,也确实能通往异境。
宇宙实在是太大了。反物质引擎驱动的飞船已接近光速,而曲速引擎甚至还能够超光速飞行,但在不同星系间来往仍然时间太长,成本太高,于是便有了“天阶”。这是从高维宇宙连接不同三维空间的桥梁。
绿霭星上每天都有十个批次共两千只异兽通过天阶前往不同的地方,至于是送上餐桌还是供人赏玩,田羽重无权过问。他的工作在生理上和心里上都异常辛苦,但也只有这份工作才能让平民出身的他获得长生的资格,尽管在他无尽的生命里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孤独的星球。
为什么要长生?田羽重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是单纯的珍惜健康活着的感觉。
目送这一批异兽乘着轨道车离开后,面板上又跳出了那组奇怪的坐标(赤经0时51分37.9秒赤纬 42°16′9)。
时常有海盗团伙的黑客以天阶为攻击目标,这也许是他们的技俩。
田羽重手指点上删除按钮的一瞬间,先是眼前一花,而后听到“砰”地一声炸响,再看时,控制面板已碎,后面的电路上火花四溅。
百年难得一见的电路故障。
这不足以让田羽重产生怒气。他转过身,准备再去车里取工具,不料背后天阶又是“嗡”的一声,他立刻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笼罩,他还来不及让鞋底的磁力锁启动,整个人已倒飞出去。
背后撞上磁场膜的时候,田羽重心中满是荒谬。
他还以为自己的未来是漫长到枯燥的岁月,可竟然这么快就要死了吗?
不知道天阶故障后会把他送去哪,大概率是一片真空。
尽管他在真空中能存活三十多天,一年内被发现还能救得活,但一年对宇宙来说简直比一毫秒还短,而且没有坐标的话,他在这广袤的宇宙中被人找到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真是无聊的死法啊。
“别丢下俺啊!”
笨鸟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两只利爪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个鸟头在迷雾中探出,一双漆黑的鸟眼正湿润地飙泪。
田羽重脑后的跟屁傻虫也在这时候吱了一声:“老田!别忘了我呀!”
田羽重:“让我一个人静静。”
跟屁傻虫:“你不是一个人。”
田羽重:“谢谢,有被安慰到。”
学舌笨鸟:“哥,你不是不是人了吗?”
田羽重:“……”
当田羽重正准备与一只猛禽开展“人何以为人”的哲学辩论时,他背后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热度还有真空中没有的强大引力。
怀疑被抛到了恒星边上的田羽重想象了一下自己被烤焦的景象,面前就突然出现了一堵墙。
哪怕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本能已让他及时抓住了面前的岩壁,这才不至于整个人掉到下面的岩浆湖里去。
田羽重“嘶”了一声,抬起鞋底被烫掉的右脚。泡过岩浆的右脚掌在一千多度的高温下只是发红,两秒钟便恢复了平常的肤色。他找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把右脚搭了上去。
千亿分之一的概率,天阶把他传送到了不知哪颗星球的地壳之下。
回头看了看脚下沸腾的岩浆,田羽重深吸一口气:“报数。”
跟屁傻虫:“1。”
一人一虫等了等,没有学舌笨鸟报“2”,不知是已在岩浆下成为了烤鸟,还是与他们失散了。
“别伤心啊老田,”跟屁傻虫安慰他,“它要是还活着,现在肯定比你还伤心呢。”
“你个机器人最近怎么说话越来越没有逻辑?”田羽重收起心中不舍,慢慢向上攀爬。
“警告,大气氧含量过低,432小时57分19秒后进入内耗状态。”
白蝎发出警示,田羽重内心毫无波动。他不疾不徐地向上攀登,最终爬上了悬崖。
悬崖是一处在石壁上破开的裂缝,这条裂缝四米多高,内部漂浮着一团淡金色的光雾,闻起来有一丝腥甜。
“氦6%、氢8%……属性,益生因子、微量毒素……”
傻虫可通过光谱来分析物体的组成元素,田羽重懒得听白蝎报出的一长串名字,他低头下望,岩浆的红光朦朦胧胧地照上来,空气又闷又热。
光雾覆盖了裂缝内部所有的空间,田羽重避不开它,索性找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坐下,把潜水服的拉链拉到胸口。
凭他的力量其实可以破开岩石,徒手挖出一条隧道爬上去。但在高压缺氧且无法补充能量的环境中,体力消耗会使他的身体加速进入内耗状态。内耗状态会使他的身体不断缩小,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可逆的,但若不及时停止,前方等待他的将是彻底的死亡。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他离地面还有多远。
“17.9公里。”白蝎的答案让田羽重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挖隧道的打算。
“开始环境扫描,”白蝎从他后脑脱落,围着他转了一圈,“安全。”
周围空间有限,白蝎很快碰到岩壁,它顺着几乎垂直的坡度攀爬上去,扁平的身体挤入岩缝。
既然周围没有危险,田羽重便放心地在原地盘膝而坐,闭目进入休眠状态,以把身体的能量消耗降到最低。切入白蝎视野,他的眼前浮现白蝎前方的景象。白蝎与他由中微子通讯连接,这种连接不会被任何物质阻断。
碰到前面没有路的时候,白蝎会用它的钳子划开一条缝让自己钻过去。
大约4小时后,在左上角显示电量68%的视野中,田羽重看见白蝎顶开的了一块石头。白蝎用钳子把它推到一边。
天光照耀在白蝎脏兮兮的白壳上。它身上一阵振动,泥土抖落,甲壳又恢复了光洁的模样。
白蝎的视野很低,田羽重就像用扒在地上的姿势环顾四周。
他有种回到了绿霭星的错觉。但这里的植物品种与绿霭星上的植被有很大差别,尽管看起来也是一片碧绿的景象。
白蝎不理会周围对它感兴趣的昆虫,径直爬上前方的石砖。
石砖通向一间残破的石庙门口。
门内的阴影中有一个人形的轮廓。
“发现人类。位置:2点钟17.3米。”
白蝎悄悄爬到石庙的门槛上,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那人一身墨色长袍,披头散发,脸上戴着一张半边脸是鬼面的金属面具,气质很像暗域里那些食人族的风格。
食人族大都残忍嗜血,喜欢袒胸露腹,身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纹身,脖颈上挂满从猎物身上扒下来的骨头和牙齿。可此人的穿着又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这种长袍广袖的衣服,来自于一颗名叫地球的蓝色星球上的古老文明,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喜爱这种风格,田羽重也有一套这种款式的衣服。
此人对白蝎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他背靠石壁,盘膝端坐,双目紧闭。
白蝎爬到此人面前,将他扫描了一遍,确认为男性,已死亡。死亡原因为全身多脏器衰竭,死亡时间不多于半小时。
田羽重立刻想到,他通过天阶过来的时候,这个人肯定还活着。
(赤经0时51分37.9秒赤纬 42°16′9)
熟悉的坐标突然跳出,田羽重微微一怔,白蝎看向尸体双手中捧着的一只金梭。它两头尖尖,表面光洁无暇,这组坐标就是它发出的。坐标的位置正是田羽重出现的地方,当然他没有直接出现在这座庙里属于正常的技术误差。
原来根本没有千亿分之一的概率,是百分之百的必然。
可,为什么?
在X射线中,金梭内部只有一块菱形的石头,上面布满繁复的花纹。此时石头的能量储备已经见底,它又断断续续地发射几次坐标后,在X射线中彻底暗淡下去。
白蝎从死者背上爬到他的脑后。它的尾针一弯,刺进他的颅骨,然后释放出无数细丝,细细密密地没入了他的大脑皮层。
死者的脑细胞已死亡大半,白蝎却能根据大脑皮层的神经连接模式恢复脑细胞中储存的部分信息。不仅如此,白蝎还能代替死者大脑释放电信号,以此控制死者身体的行动。
片刻后,死者慢慢睁开眼睛。
“暂借贵体,请多包涵。”
死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