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二年,春。
今日的街道外面格外热闹,屋檐墙角外到处张灯结彩,锣鼓熏天。百姓们的欢呼一声赛一声,都在热烈庆祝着新年到来。
这样的热闹,只是听着也让人澎湃。
翻过了冬季,天气还有些寒凉。
我抱着手中的暖炉靠在窗边,恰能听见隔壁的小丫鬟们在谈话。
说是,今年宫中喜事连连,几战告捷,皇帝特意在御花园设了宴席宴请群臣。
真是好大一场盛宴。
两个丫鬟说得眉飞色舞,而我却兴致缺缺。揉了揉耳垂,从耳廓汲取了一丝丝温暖后,我懒散地坐回椅上,并不觉得高兴。
宫中总有大大小小的事宜需要宴请这人,宴请那人,昨一场,明天一场,数不胜数,不厌其烦。
谁知道今天又有什么喜事?
原先我还能收到宫中请帖,只是时间久了,我这个挂名的将军夫人也就越发不受待见,没人请问,我也不甚在意。
我掰着手指头,仔仔细细地数年头,恍惚间还有些惊诧:今年居然是第三年了。
我勉强笑了笑,保养得光滑细嫩的手指轻轻摩梭昂贵稀有的鹿皮绒,柔软的触觉顺着皮肤末端刺激着神经。
我贪恋地躺在背椅上。
这般的荣华富贵原先我想都不敢想的。
中原要求嫁过来的是公主殿下,但实际上嫁过来的却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乡野丫头,着实下了中原皇帝的脸面。
不过这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去。
回想嫁过来的三年,我见到丈夫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过数面。
第一次,是他领队驱车到塞北接亲。
第二次,他飞鸽传书夜里遣回府中,我得与他匆匆见过一面。
第三次,北凉城破,他班师回朝,对着我哭得像个孩子,翻过了新年,他又离去塞北征战。
到如今也没有消息……
时间难熬寡淡,宅邸里寂寞催人,我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儿已经生出了些许皱纹。
假使如果没有那位,我兴许不会到嫁到这中原来,身处异土,但没有那位我恐怕早已骨枯黄土,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季,成为乱世下的牺牲品。
而替她人从嫁,本就是我自愿。
我倒也高兴能够成为恩人的替身,她待我极好,只可惜在我和亲奔赴京城的时间里,北凉……最终还是国破了。
中原的皇帝狼子野心,战事岂是和亲能阻挡,只可怜恩人和那位在王都覆灭之日双双失踪,再没了半点消息。
有人说,他们死了;也有人说,他们还活着。我写去的信件无从收复,时间久了,我也就放弃了。
从北凉的草原上嫁过来,因为水土不服,我受了好些难,等到艰难到了京都,连连病了好些日子,药罐子像潮水一样从宫里涌入。
病好成婚,我并没有等到丈夫归来,与我拜堂成亲的只是一副冷冰冰的盔甲,我的名字就这样被记在了吕家名碟上,或许,老死就是我的宿命。
……
我不曾想过如何与那难得见面的丈夫相处,然而他班师回朝消息却传得极快。
雕刻繁杂花纹的门栏外,伺候我的丫鬟匆匆提着衣裙赶来回来,她脸上还有许多细密的汗水晕染了一些水粉。
我皱了皱眉,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事这般焦急,只觉聒噪。
“夫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我因为不喜欢她的莽撞和聒噪。
因此拉下脸来:
“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让你失了体统。”
贴身伺候的婢女慌忙跪拜在我的面前,刻板结巴。
“公主!将军方才已经到了皇城外!”婢女围着我,匆忙将手中的皇榜递给我。
缓慢摊开被揉皱的纸张,如进眼帘的是“普天同庆”几个大字,随后吕寒山班师回朝的消息也进入眼中。卷宗上的文书详细地说明了他的丰功伟绩。
我读着文书,比我更高兴的却是身边的婢女。只是片刻,消息也在府中传开,府邸的丫头奴仆们也受其感染展露笑颜。
唯独我不甚欢喜……
仔细一想,这天大的好消息,唯独我这个妻子是最后一个知道。
“可瞧见车马时候进京了吗?”我将捧着榜子,淡然地询问。
婢女点了点头。
“陛下身边的公公和大人们已经在皇城门口接了将军,相来不久圣上的圣旨也会到府中来。”
“那便去准备一身合适的衣裳吧。”我收了榜单,吩咐道,“兴许一会就有圣旨下来了。”
婢女点头,遂喜笑颜开一溜烟出了门去。
不出意料,婢女前脚刚出门不久,后脚太监就踏进了这将军府公主阁楼中,高声吆喝着要我见面听旨。
不同往日的冷眼相待,今日的宦官笑得格外谄媚,我欲行礼却被他搀扶住。
“公主不必多礼,将军惦记您,特意为您求来了赏赐,日后还请公主多多提携在将军和圣人面前多与我说说好话便是。”
宦官满眼含笑,缓缓摊开圣旨。
“还请公主听旨。”
我半跪在地上。行着北凉的礼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吕寒山,忠贯日月。昔北境狼烟骤起,虏骑叩关……朕念其勋劳,既已加官进爵,锡封食邑;今推恩及家,特褒其配秦吕高山氏。
尔丹珠氏,慎端良,克娴妇道,内辅将军无后顾之忧,外睦宗族有贤德之名,宜受荣宠。
兹封尔为 “惠安夫人”,赐赤金百两、明珠十斛、羊脂玉璧一双、翡翠环佩一副,锦缎百匹、蜀绣十箱。望尔承此恩光,益修妇德,勉夫忠勤,共辅社稷。”
宦官念完了圣旨,贴近我身边将圣旨交到我手中。
“夫人好福气,如今宫中已摆下宴会,还请将军夫人熟梳洗一番随后进宫面圣吧。“奴才我呀,话已经传到了,就先行赶回宫中,静候夫人了。”
宦官朝着我鞠躬,又轻车熟路地离去。
作为将军夫人,又作为帝国质子。这场宫廷宴会,我必然要参加不可。
宫中已经备好轿子,只等我换身衣服。
婢女为我挑了件水红色的宽袖绣花裙,鲜艳且张扬。
随同我一起入宫的还有许多流言蜚语。未到宫廷就听了一路。
“那位便是北凉的的公主么?”
“瞧着白皙许多,也不见得多漂亮。”
“可惜了,吕将军这么好的人,”
还未到宫廷,便听见宫女窃窃私语,兴许别人听不见,但草原上的儿女耳朵听风听雨敏锐许多,我掀开轿帘,恶狠狠地盯着那些嘴碎的宫女。
贴身伺候的婢女也知道我得脾气,立马上前呵斥住了嘴碎的几个丫头。
“宫中没有教过你们规矩吗?”
婢女一呵斥,也吓得几个宫女颤抖着跪了下来。
到了地方,皇帝皇后宣我进见。
殿宇高堂上金碧辉煌,烛火珠光将大殿照得明亮通红,在摇曳的烛火中,我窥见了我那鲜少蒙面的夫婿——吕寒山。
他一身玄色银竹的私服宛如黑夜中的银月,许是我的目光犀利,他也朝我这边看了过来。只是眉眼交接,他朝我微微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这场宴会的主角也不是我,帝后问了我在中原是否适应之外,又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宴席言语中。
我被赐座坐在了吕寒山身后。
虽与吕寒山接触不多,又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杀伐气息太重,我不由自主地拧紧鼻子,这位杀伐果断的将军便是让北凉城破灭国的人,叫我与他做夫妻,也可算是另一番的折辱了。
我原本以为吕寒山不会与我多言,只顾低头吃酒。
期间,他却有回过头来询问我的口味。
因此这番动作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别有一番描述。
我只好扯着笑脸同他道谢。
“若是不想笑,便不用勉强。”
吕寒山替我夹来一块红烧肉,言语里没有过多的情绪。
我低头。
吕寒山北伐凯旋,临近的随军而来的郡守也都给天子准备了礼物。
一为巴结,二为提拔。
送的礼一箱一箱地抬进来,在座的人大多看得眼花缭乱。
唯独最后一位南下至中原的藩王送了一份让人意想不到的礼。
一个巨大的黑色铁笼子随着四个人的脚步,摇摇晃晃被抬进大殿。
笼子里的东西黑乎乎蜷缩成一团。
有人好奇询问:“成王殿下,不知这是何物?”
成王开怀一笑:“这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父王既见识过了各地的奇珍异宝,不如让儿臣带来点乐趣。”
成王拿着铁棍敲击笼子。
笼子里的东西受惊,勉强起身发出低沉的嗓音,那团黑东西身上全是血迹,被一块犹如皮毛的破布包裹着。
发丝缭乱犹如发疯的狮子猛兽。
笼子里的东西回头,将众人吓了一跳。
“这笼子里装的是个人呀!”有人惊呼。
我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那笼子里的人的一双眼睛竟然让我心惊难受。究竟是何种的折磨才能把一个人折腾成这样。
成王阴险一笑,目光却看向了我。
“这是北凉捉回来的狼人,不知道熟悉狼群的北凉公主是否觉得倍感亲切呢?”
成王的棍子一打,笼子里的人又惶恐起来,一双幽深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四周的人。
不知道成王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他盯着我一双眼睛猩红似血,恨不得把我拆开吞吃入腹。
我倒吸一口凉气,定定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成王又叫人牵来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狼狗,随后叫人将捆着巨大铁链的狼人放了出来。
成王站在大殿中央,拱手朝皇帝行礼。
“儿臣听说民间有着格斗术,捉来的北凉人和狼子共舞,陛下不妨猜猜这狼人和狼崽子究竟哪个厉害一些?”
皇帝看着成王,应允了这场比斗。
“你且展示你的。”
饿了三天的狼狗自然要比这奄奄一息的狼人凶猛敏捷许多,一被放开就扑向那笼中人,嘶吼声传来。
兴许是本能的求生**,狼人拖着铁链四处躲闪。互相撕咬中,狼人的手臂肩颈被抓出月牙般大的血口。
狼崽忌惮狼人手中的铁链,犹豫不敢上前,成王却还不尽兴,挥鞭驱赶狼与人撕咬。
随着狼人互相搏斗,周围的人逐渐从惊恐变成了兴奋。
四周的鲜血寒冷得我的心禁不住颤抖。我看着妄想笼子中似乎向我发出哀求的狼人,又看着前方坐着的吕寒山。
这是我的族人。
“陛下!”我猛地站起身来,“着喜庆的日子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我的出声引得众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来,便是帝王也因为我的唐突而不悦。
成王不顾周围的眼光,从袖口抽出一柄短刀插进狼人胸口。
“哼。”随着成王的冷哼,狼人也应声倒地,大殿上涌出一滩血迹,血腥味弥漫在大殿中发酵徘徊。
“既然公主怜惜,那便送给公主了。”
……
一场闹剧很快在歌舞升平中被抹去。我看着被随意丢在大店门口的笼子和狼人,心口久久不能平复。
宴席结束。吕寒山看着我,让人收拾了狼人的尸体。
他对我解释道:“成王其母为宫廷歌姬,因一曲长相思得陛下宠爱,生下成王后,其母又被送往北凉做妃,听说次年崩逝。”
所以,怪不得成王对我如此怨恨。
我看向吕寒山,目光中有所乞求。
“能否让我替他收尸。”
“我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