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瞬间有了重量,安曼达感到陌生的男人,脱力倒在她身上。
“喂!装卸工!”她咬着牙回头,用力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男人却并不回应。
她马上将手指伸到他鼻底,探到仍有一道游丝般的呼吸,自己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安曼达撑起男人,这才看见他胸口处隔着防弹背心,隐隐渗出血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一处致命伤!
安曼达迅速从网球包里翻出急救注射器,扶着男人的脑袋,准备将注射器扎进他脖子上的电子接口。
这时候她才察觉,自己握着注射器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她在边区的时候,同样要面对受伤的偷渡客和突发情况,扎急救注射器的手法本该驾轻就熟。
扔掉注射器的瞬间,安曼达看清了他太阳穴接口里的芯片,眼瞳微微一动。
是伪装芯片!
和她太阳穴里的芯片,几乎一模一样。
她现在看到的男人,和男人看见的她一样,不是他原本的样子,并不是他本人。
但是,眼下离开这里更要紧。
虽然不知道陌生男人用了什么招,但里面的人还没有追出来,已经是宝贵的逃离机会。
她来不及多想,一边激活自己掌心的义体,向远在医院的索恩发送自己的实时定位,一边启动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逃离黑市。
他们出了黑市后门时,天色早已大亮。
锈谷区的街头从安曼达眼前掠过。
目之所及是低矮的七层老楼,或者胡乱搭建的棚屋。
不同于白海区或天衡区的现代摩登,锈谷区更像一片废土。
这里曾是中枢城的工业运输枢纽,现在遍布废弃的铁轨、遗留的仓库和生锈的集装箱堆场,远郊还有全城的垃圾堆埋场。
安曼达在中枢城生活到八岁,但从来没造访过锈谷区。
一方面,锈谷区的空气质量极差,到处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再就是荒废之后,锈谷区的许多地方已经事实上成为中枢城最大的贫民窟,即使有警察巡逻,仍然窝藏着许多黑市贩子、偷渡客和流浪汉。
跟着陌生男人向她提供的汽车旅馆坐标,在脑机数据库中定位地图,可以清晰地规划出摩托车的航向。
即使急救针一扎进去就起了效果,身后那个男人痛苦的喘息瞬间安静了大半,安曼达隔着大衣仍能感受到他狂乱的心跳。
她也不敢慢慢来,只操控着索恩的摩托,在无人的街道上风驰电掣。
闯过了好几个红灯,又沿着窄窄的铁轨走了一大段路,安曼达终于在废弃铁道旁的荒地,远远望见了一扇掉色的霓虹灯牌,只剩下“铁轨”两个字还在闪烁。
这座看上去只有两层的汽车旅馆,污糟的外表似乎马上就要倒塌了。
安曼达停了车,又给远在医院的索恩更新自己的定位信息。
她试图扛起装卸工的身体,发现他比她想象得要沉,压得她背都弯了。
她咬咬牙,一步步挪进汽车旅馆。
一楼是前台兼酒吧,坐在电脑后的老板抬起眼皮。
看见满头大汗的安曼达和她背上脸色惨白昏死过去的男人,老板动都没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一间房间,两张床,”安曼达艰难地撑着装卸工,一手在大衣里找钱,“我们的身份证你就别想要了……”
老板看起来特别理解他们的处境,叼着烟,递来一张满是油污的房卡。
安曼达艰难地背着装卸工爬上二楼,找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房间。
一打开紧闭的房门,她就把背上的男人甩下来,拖到到其中一张床上。
房间很昏暗。
唯一一束勉强射入室内的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流转。
男人闭着眼,口中还在无意识地喘息,胸口的颜色却越来越深。
安曼达看着那张平庸的脸,压下马上从他脑袋上拔出伪装芯片的冲动,先从他的背包里翻出了那只机械臂。
机械臂的底部,清清楚楚地镌刻着一行序列号:D4-MX(33A)-SIS。
正是保治茜的机械臂!
陌生男人背包里的东西露出一角,是一段绷带和止血粉末。
安曼达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不仅来找她母亲的遗物,还装备得如此齐全。
可是看着床上那人痛苦得扭曲起来的五官,她预感到再不给伤口止血,他恐怕撑不到索恩赶来。
安曼达咬咬牙,迅速揭开他的防弹背心。
底下是被血染成深红色的白衬衫,上面还有货运公司的标识,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取出剪刀,沿着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剪开黏连着血痕与伤口的衬衫。
掌心下的躯体温度滚烫,她咬着剪刀剥开他的衬衫,祈祷着千万别是伤口发炎了。
伤口血肉模糊,仍在往外渗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子弹。
眼看着救人要紧,安曼达顾不上其他,卸下自己的护臂,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她掰开他的嘴巴,生硬地将裸露的左臂,塞进他的嘴里。
安曼达强迫自己扭过头,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右手捡起他包里那瓶止血粉末,拧开瓶盖,用力向男人胸膛上的伤口洒去。
粉末接触伤口的刹那,男人的五官狠狠地扭曲成一团,痛苦而狰狞。
像一头落败的独狼。
他却没有发出惨叫,只是用力咬在安曼达的手臂上!
安曼达吃痛,右手的指甲在掌心嵌出了深深的印痕,同样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害怕汽车旅馆隔音太差,其他住客听见这里的惨叫,会旁生枝节。
看来他也是这样想的。
安曼达感到左臂上的咬合一松,低头却看见他蜷起身子,再次昏了过去。
她顾不上自己手上一圈几乎见血的牙印,就蹲在男人的床边,伸手用力去拍他的脸:“喂,醒醒!”
男人勉强睁开一只眼,却没有力气转过来看向她,目光呆滞而无神。
紧接着,他的嘴唇嗫嚅一下,又闭上眼,彻底没了力气。
安曼达心烦地敲了敲床沿,蹲在他耳边,冷冷地念道:“索恩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我不能让你死。你死了,我就没办法问你为什么要和我找一样的东西了……那是我母亲的遗物,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乱的缘故,或者又是急救针、止血粉末在发挥作用,她机关枪似的说完几句话,床上的人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阳光照下来,淡淡的光晕中,男人昏迷得死死的。
而他一侧太阳穴上的芯片,就这么明晃晃地在安曼达眼前闪烁,融进了太阳光。
她想了想,轻轻伸出手去,顺利拔出了芯片。
从发丝凌乱的头顶开始,男人的面孔像游进了水波,一寸寸地扭动、重新组合……
尘埃落定的一瞬,那张脸印上了阳光的刻痕。
安曼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砰砰砰!
砰砰!
也不知过了多久,旅馆的房间门被匆匆敲响。
先三后二,是索恩和安曼达约定的暗号。
索恩装载了伪装芯片,顶着一张没见过的脸,穿一袭遮住脸的黑色风衣。
颀长身影站在门外,屏着气等待应门。
他提着一个全能应急手术箱,心想还好和安曼达约定了进门暗号,不然站在这样一间破旧、肮脏的旅馆外,又是陌生面孔,谁敢信任敲门的人?
有人从猫眼里向外看了看,房门下一秒就打开了。
一进门,好浓的血腥味。
索恩马上示意已经恢复了原本样貌的安曼达闭嘴,再从自己的太阳穴边拔出伪装芯片。
“必要准备。”他看着安曼达明显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勉强扯了扯嘴角,“大小姐,你可真能折腾。”
因为祖辈基因的缘故,安曼达的皮肤本就发白。
现下她更是脸色苍白,神情和与他聊天时完全相反,倒像是从被推进病房的那天,他见到她第一眼时那种生死攸关的情景。
“怎么样?”索恩打量着她,“东西拿到了?”
安曼达点头。
“拿到了就行。”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在收到你第一个信号的时候,我就查找不到那个机械臂的芯片信号了。你用了什么办法,让芯片失效了?”
安曼达拉住他,却不说话。
索恩又看了她几眼,疑惑道:“你好像没有受伤啊?叫我出来做什么?”
安曼达冷着脸摇了摇头,抬手指着一张床,一言不发。
索恩满腹疑窦地望去,这才看清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是个陌生男人。
他吓了一大跳。怎么还会有个陌生人?
房间狭小,阳光就落在那个人脸上。
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只是紧紧闭着眼,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剩多少了。
索恩连忙俯身检查,视线略过床上那人的脸,忽然多了一丝疑惑。
这张脸,他见过!
在哪里见过?
“医生。”安曼达喊了他一声。
她的声音带着犹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索恩丢下手术箱。
安曼达站在床脚抱起双臂,摇头道:“情况紧急,我只能用绷带包扎了一下伤口,里面可能还有子弹。”
索恩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着怒意,朝安曼达低吼道:
“安曼达!……你和麦尔肯星的间谍搞在一起?!”
床上躺着的男人,正是失踪了二十多天的余明朗!
他只是义体医生,认人的本领虽然不出众,但面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作为通缉犯,在过去二十天里的军方内部网络上挂得到处都是,他又岂会认不出来!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安曼达的脸更白了,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人是余明朗!”
她挤在床沿,将手术刀递给他:“就算他是余明朗,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索恩沉默几秒,冷声问:“我的护臂呢?”
“在这里。”安曼达抿着唇往身后一摸,取出他的旧护臂。
索恩一把夺过护臂,摸索着从皮革里扯出一块芯片,碾在脚下狠狠踩碎。
“他们只能检验护臂的真伪,没有定位能力,但这个东西也留不住了。”他冷着脸,制止安曼达发出疑问,“其他的,等会再说。”
索恩戴上防菌帽,从安曼达手里接过手术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