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斥效应 第38章 逃入森林

一条命的坠落，与摔碎一只玻璃杯没什么区别——失去了支撑，跌在地上，碎裂成粘不起来的模样，发出一声清脆或沉闷的终结，然后一切归于死寂。命，没了就没了。坠落的重量，要看坠落在哪里。

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亲手摔碎一只玻璃杯的结果，尤其是当滚烫的碎屑、粘稠的浆液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崩进睁大的眼睛里。

米久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雷坤后脑那片粘稠的猩红上。他的胃袋猛地痉挛、倒转！酸苦、灼热的胃液和胆汁混合在一起，哇一声喷出来，刺得他喉咙生疼。

他弯下腰去，身体蜷缩，一手狠狠摁住胃部，试图按住那翻江倒海的恶心，一手死死扣在岩壁上，指尖压得苍白，勉强撑住自己不跪倒下去。

他止不住地哆嗦，两耳灌满了重物坠地的轰响，那声音拉长、拉长……一直在响，震得他脑壳发麻。

我杀了他？我？他死了？——这个念头突然清晰了，就刚才，用柴，亲手，一条命就消散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目光刻意躲开躺倒在地的雷坤。他不能看他，现在还不能！那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肉和金属、油肆意流淌血和机油，会糊满他的眼睛！

“……你救了我！你救了我的命！米久你听我说！幸亏有你不然倒下的就是我……”

铁蓝的声音，和轰响争夺他的耳朵，米久突然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钝痛唤起了真实感——铁蓝的手攥住了他，摇晃着——他觉得自己像个玩具。

太荒谬了！一定是哪里不对！他颤巍巍地问：“……我，杀了人？”

“你救了我！你看着我！你救了你和我两个人的命！”铁蓝斩钉截铁地回答。

铁蓝的坚定像一剂强心针，将记忆重新拉回米久眼前。米久猛地推开铁蓝的手，快得像发了疯。他一手抓住铁蓝衣领，一手推起下巴，凑到近前盯着铁蓝那段隆起的喉结，那架势像要咬下去。他声音像在笑，对着那段光滑的皮肤，“你没被捅到！太好了！”

肩膀突然一松，恐惧、狂喜和巨大的安慰都苏醒了，他扑到铁蓝的肩膀上挂住自己，眼泪濡湿整张脸，“这可太好了。”

米久的哽咽安慰了铁蓝，这时候能哭出来就好，他轻拍米久的背，细声劝说：“我没事。你救了我们。米久，听我说，我们得马上离开，拖了这么久，夜枭很快会派人下来。”

时间急迫，事不宜迟。米久擦擦眼睛、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松开铁蓝，小心绕开雷坤，向洞口走了两步。

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色暗得浓稠已经奔着全黑去了。米久紧张道：“我们怎么走？你怎么上来的？”

铁蓝蹲下来，拉开背包，拽出一套新的防辐射外套，“爬上来的。咱俩爬下去，从森林走。过来，套上这个。”

防辐射外套是很深的金属色，用金属细线织成，里面挂了一层铅片，为了方便行动，铅片很薄，不知能挡住多少辐射，颇有些聊胜于无的意思。

米久套上外套，一回头正对上铁蓝的背影——铁蓝身上那层金属布内衬背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

“你衣服破了，背面。”

“被那刀划到了。”铁蓝淡淡地说，没回头，抓住衬衣底边，拉过头顶脱掉，露出里面泛着冷光的乌金躯体，“不穿了，半路散了更麻烦。这双手套给你戴，”他回头将手套抛给米久，对他一笑，举起手弹开锋利的指尖给米久看，“我有爪子。”

米久小声道：“你怎么不用仿生皮？”他接住手套，小心瞥向雷坤全身最像人的那双胳膊。目光碰触让他心里又是一阵打颤。他弯腰抄起铁蓝扔在地上的破损内衬，轻步走到雷坤近前，抖开衬衫小心盖到雷坤那个令人惨不忍睹的脑袋上。

铁蓝看着米久这带着仪式感掩盖的动作，竟觉得胸中那颗金属心柔软了许多：米久这小子，怎么学会的这种温柔？不像冷血资本家的孩子、不像治理厅培养的孤独症患者，也不像下城那些翻脸无情的混蛋们。

但危机时刻不容温情泛滥，他套上穿来的那件旧外套，拿出登山绳走到米久身边，将绳子栓到米久腰上，扣紧，“你背上那个包，有武器和药。我背着你，你要抓紧我！”

他找到一条岩缝将速降钉狠狠砸进去，来到洞口对米久拍拍肩膀，玩笑般眨了眨左边眼睛，好像他们要去郊游，“上来吧。速降逃亡，玩过吗？”

速降器调紧，铁蓝速度不快，身体像壁虎似的贴紧山体，手脚并用地寻找可供借力的微小凸起或凹陷。米久在他背上，不重，对于他这身非法义体来说，一百五、六十斤的份量没什么压力。

米久倒很担心自己碍事，问了几次“我还是自己爬吧？”

山风又冷又硬，吹得人直晃，耳朵里灌的也全是风声。

米久提心吊胆地仰头往上看了看，正心怀侥幸地想说——这么黑了也许没人发现咱们跑了——就看见头顶几道光柱追下来。

“他们来了！探灯！”米久在铁蓝耳边低声惊道。

数道光柱自头顶直射而下，杂乱地来回晃动、碰撞。铁蓝迅速决断，撑起身体，在岩壁和自己之间制造出一个空隙，转头忙对米久道：“钻过来！快！背包给我！”

“我……”

“别啰嗦！”

然而，二人姿态还没调整到位，头顶弹雨已至，连串的“嘭嘭嘭……”近在咫尺。刺耳的枪声撕开夜色，子弹凿在两人头顶岩壁上，击碎的石片四散飞出。

米久只觉手中紧扣的一小块岩石应声粉碎！身体瞬间向下猛坠！不等害怕翻上来，腰间猛地剧痛让他窒息！“呃！！”嗓子里挤出一声嘶哑地痛苦，心脏像没跟上身体的下坠似的，悬到嗓子眼上，几乎也被一起挤出去。

他没抓紧，脱手了，腰被速降绳勒紧，整个人悬停在黑暗的半空。没等他一口气喘完，又一阵扫射密集地劈头倾倒下来！子弹擦着他飞过，打在脚下的石面处。

速降绳突然一荡，铁蓝的咆哮挤在枪声之间：“别停！扒住岩壁！点降！跟我学！”

铁蓝调整控速锁扣，手脚扒紧岩壁借力推出身体，如钟摆荡开再扑回岩石，哐地将岩面蹬出火星。米久学着荡出去，落回来时却控制不了方向，侧身直接撞了上去，嘶吼和撞击声一并响起。

几个回合的点降，他们快了很多，但头顶追兵更紧，光柱在逼近、碎石在飞溅、子弹在倾泻。

他们没能甩开追兵，米久反而撞得浑身上下都疼。身体都被衣服盖住，他不知道皮肤破了没有，也不知道哪根骨头不幸断掉了。他什么都不顾上，只想活命，可脚下的漆黑没有丝毫变化。还有多远？一百米吗？两百米吗？是不是远到根本没有底？

铁蓝心道这样不行，突然厉声喝道：“看准时机！抱住我！”话音刚落，他再次推开岩石，没有控速，将速降距离拉得更远，一个沉重的铁块子似的重重坠下去，在经过米久身边是猛地将他抱进怀里，翻身用背部摔向山崖，横着滑了出去，迸出一串火花，最终狠狠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停住。

米久被震得几乎呕吐出来。“一定抱紧了！”他们没时间调整，铁蓝彻底放开速度，两条胳膊勒在米久腋下。

他赌追兵不会疯到陪着他二人不控速地下降，没想到那些人并不在乎能不能抓到活的——头顶上传来一阵比枪声更细微却更致命的声音——嗞……嗞嗞……

他们在切速降绳！

铁蓝以手钩爪疯狂向山壁抓过去，但失重感来得更快！随着几声“嘣”，腰间绳索挣断。两人心跳骤停，身体彻底没了依凭，坠入风里。

耳边只有风声。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无尽的自由落体，一切伪装不过是虚无旅途中最无奈的妄想。

当身体狠狠撞入树冠，无数湿滑坚韧的枝条、生满绒毛的肥厚叶片疯狂抽打在他们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被层层叠叠的变异树冠层缓冲、分散、消解。

米久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胃里被撞得翻江倒海，身上无处不疼，已经说不出到底哪里疼。他双臂挥舞着，想抓住些什么，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他牢牢抓住的。他耳边连续响起“咔擦”声，要么是树枝断了，要么就是自己的骨头断了吧。

又一道下坠力猛地扯住他左臂，肩膀疼得要与躯体断开！“啊！”他痛苦地嚎了声。他被挂在树上，像一只风铃，他小时候有一只，是攒起来的一串玻璃烧的小猫咪，五颜六色、晶莹剔透，挂在他专属的儿童书桌上。他喜欢用手扫过那串风铃，每次都会听到清脆、欢乐地响声，那些色彩互相碰撞，像个童话。名为风铃，可惜挂在没风的家里，只能用手拨弄，这是它唯一的不完美……

为什么想起这个？

风铃渐渐模糊，颜色晕在一起，变灰、变暗、变得乌漆嘛黑的。真是太好了，黑暗的善良，让他脸上糊满泪水也看不出来。他闷哼一声，呛出一口血沫子，哑着嗓子对头顶上说：“要么拉我上去……要么放手……吊着太疼了……”

“还有十几米呢，你先上来，爬下去妥当些。”幸好是机械臂，铁蓝硬拉起米久。这根树杈被他二人坠得乱颤，吱嘎响。米久几乎没力气自己抓住树杈，肩膀脱臼了吧，太疼了，身上绝对断了好几根骨头！

头顶突然闪起几道亮，划破黑暗，中如烟花坠下来。米久借这光看见了铁蓝愧疚的脸。他在愧疚什么？

光芒骤然加剧。米久胳膊一疼，肚子被铁蓝顶起，被他扛在肩上。“喂？”

“是□□，等落地再休整，地上潮湿，烧不起来，树冠可没准。”

铁蓝攀住树干往下爬。越接近地面，森林中特有的湿润和腐臭味道越重。头顶开始燃烧，火舌舔舐树冠，噼啪地响，浓烟的焦味沉下来，呛得难受。借着跳动的火光，米久看见地面的轮廓在眼前晃，越来越近了。

“我们……他们不会追下来吧？”

“不会。所以森林是我们唯一逃跑的机会。抱头！”

烟越压越沉，铁蓝将心一横，推开树干、团身跳下，砸进灌木层，伴随着两声沉闷的重物坠地声，他们终于滚落入一层柔软、湿润的，散发着浓烈**和金属腥气的泥沼里。

米久打了个滚，平躺在泥里。头顶的火焰红彤彤的，像某种电影里喜欢演的祭奠仪式——他头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真实的火，充满旺盛的生命力，漂亮极了——太荒谬了，火焰，明明是吞噬生命魔鬼，却比一切生命更绚烂。

他哼了一声，“还是要跳……不如早跳……我现在知道……你衣服上的泥……哪儿来的了……”

米久的声音很不对。铁蓝一个激灵弹起来，扑到米久面前，抓住他肩膀，“你怎么了？”他又急又怕，声音都变调了，“你看看我！你看见我了吗！”近看更发现米久脸色白得吓人，嘴上挂着一道鲜红的血痕。

铁蓝脑中一直绷紧的神经，“嘣”一声彻底断裂。“久——！！”他吼得像一头野兽，两膝重重跪进粘稠的泥泞里。巨大的恐惧、疯狂的愤怒、满腔的担忧、钻心的疼，全都拧在一起，拧成绳索死死勒在他脖子上！还有愧疚，他愧疚于将米久从那个洞里带出来却没好好保护他。如果没带他下来呢？至少他一时半刻没有性命之忧！

米久被铁蓝赤红的眼睛刺痛得收拢了意识。他很累，他甚至不太感觉到疼，就是累，眼睛都不想睁开。他努力不耐烦地哼道：“别嚎，还没死呢，接着跑吧。但你得背我，我没力气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