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斥效应 第28章 地下电厂

“昆山雪”，阿凉说，昆山寒冷、断绝生机，融雪却汇聚成河，蜿蜒千里滋养众生。

更深露重时候，铁蓝摸到了北晨星区入城停车场，却没找到他遗落在这里的银白机车，只有一小块白线圈起来的空地。

他站在偏离灯光的暗处挠着下巴，这地方监控严密，按理说不该出盗窃案，空位那么多又不收费，按理也不该被拖走，所以……

一个念头闪过

——不可能吧？

——不，完全可能。

——最可能的就是这个！

他为这个念头而颤抖，义体感知模块顺从了激素的澎湃，命令肌纤维做出抽搐反应。他恼火地并拢手指为鞭，抽打另一条小臂，“你抖个屁！你是机器！”

铁蓝挑暗处走，幸好偶尔路过的治安监控只是看了看他。阿诚小屋前，他先躲在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他咬着过滤嘴默数1、2、3……11、12，他啪嗒点燃打火机，火苗凑近烟卷。烟草撩喉咙的同时，他从小臂数据舱里扯出接口，接进数字锁。不过两口烟的时间，咔地一声锁舌弹回，门轻轻滑开一条缝。

室内黑漆漆的，些许幽暗光线来自门对面那个小小的换气窗。窗子上的空气净化器仍在呼吸，发出一些有规律的噪声。

铁蓝慢慢拉开门，探头望了一眼，难以抑制地弯下眼睛——他的昆山雪正安静立在小屋中央。

银白肤色上披着微光，越发肖似月夜山巅，静静伫立了千万年，守候某个必来的访客。

烟头红光持续亮着，一直燃到过滤棉。铁蓝轻轻推上门，低头翘着嘴角，悄悄回去了。

思过是思过，闭门就算了。次日一早，米久带着佐藤去地幔层电厂玩。

电厂最近的入口就在米氏科研大厦，经过负三层中转站之后再次向下。三百余米的电梯让他们耳朵疼。

电梯门开启的瞬间，干爽的冷风迎面扑来。整个空间以浅色为主，墙面点缀着欢迎标语和立体指示地图。

佐藤小声道：“我还以为会很热。”

“下一层热，这层是监管中心。”米久快步领着佐藤穿过回字走廊，“不过这层没意思，带你下去玩。”

电梯更下沉，热浪意料之中地席卷过来。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一片金灿灿的仿生太阳花田，花瓣脉络流淌着光，花茎淹没在淡蓝色泛着银光的胶质液体里。

米久见佐藤目瞪口呆的，笑道：“漂亮吧，冷却系统。”他见佐藤向花瓣伸出手，赶紧抓住，“别碰，很烫。”

佐藤红着耳尖指向花丛里的一处七彩闪光问：“那是什么？”

“看着。”米久从墙上的备品箱里摸出一枚螺丝，向闪光扔过去。那闪光蹦出了冷却液，咬住螺丝一跃跳上太阳花，竟是一只小小的金属青蛙。

“清理机器人，设计成这样是为了有趣。”米久怀念到，“我小时候以为是活动。那时候我没见过真正活的动物。”

佐藤点头道：“嗯。我到现在也没见过几只活的动物。”

米久望着那只小青蛙，忽地想起在下城吃的猎蜥肉，肉质中充满生命力的韧劲真叫人不舍，“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有些动物很有趣。走，我们再下一层。”

再向下就是深井探针的井口了。金属盖子的直径有五十米，凸起的弧形像个盾牌。冷却剂绕过边缘，汇聚成一片湖，波光粼粼的。

佐藤由衷地赞叹：“原来地下电厂这么美啊。”

米久笑得骄傲，电厂是他父母的心血，很多巧思都是原创，“还有更新鲜的，跟我来。”

绕过冷却池，通往0号机组的走廊两侧，陈列着晶体标本。佐藤突然按住心口，“这有点儿……很意外。”

因为这些晶体凝固了动物的生命——它们保持着被等离子流击中的瞬间，蚯蚓环节间的石英晶体、小鼠胡须成了冰棱状导线……米久扶着栏杆，“据说这是探井贯通时，被高能粒子瞬间重构的有机体。我也不太懂。”

“天哪！像魔法。”

“是吧！我也觉得。”米久笑道，可心头却滑过了一阵没来由的紧张。他很想做点儿什么，“佐藤，你再陪我往前走走。”

佐藤不疑有他，跟随米久穿过走廊。前方是一道厚重的安全门，米久的生物信息让沉重的门缓慢挪动出通路。

前方工厂枯燥多了，只有没完没了的金属通道和冷淡的白光。绕了几个弯后，佐藤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停下脚步，“米久，你记得怎么回去吗？”

“我就是路标。”米久随手按上最近的电子地图，墙面立刻亮起，浮现出立体的路径投影，一条绿色箭头清晰地指向出口。但他没有转身，反而盯着通道深处，眉头微蹙，“再往里走走，我总觉得前面有什么。”

然而，通道的尽头只是一面毫无特征的金属墙。

米久站在墙前，伸出手掌摩挲着冰冷的合金表面，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某种隐藏的机关。他喃喃道：“怪了，这里不该是死路。”

回家以后，米久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肯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记起来。

他小时候的房间还放着，毛绒玩具、机器狗、篮球、奖状、作业本……

作业本？一副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对了！他的儿时涂鸦，画完给爸爸看来着。

他快速走向米明澈的书房，在门口站了半分钟。AI管家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米久摇着头握住门把手——真的没锁？

他从没试过开这扇门。爸爸是没想过自己会来，还在家不设防？

门内的世界是灰色的，深深浅浅，除了一只巨大的深蓝色鱼缸。米久从不知道总是笑的爸爸经常将自己关在这样枯燥的地方。

他沿着桌边摸过去，冰冰凉凉的。爸爸想事的时候，总喜欢摸边缘。什么时候自己能摸出爸爸的心思呢？

转过去，他看到了桌上那个银灰色相框里的全家福。半身像，爸爸妈妈肩膀贴在一起，将几岁大的自己捧在中间。

米久对着傻里傻气的丁点大的自己，憋不住笑了一阵。

一转头，照片对着的方向，那扇书柜的门里，一个薄薄的夹子，夹在整整齐齐的《能源物理年鉴》之间。

他抽出来，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儿童涂鸦。歪歪扭扭的线条勾画出杂乱的管道，尽头趴着一个血红眼睛、大张着嘴巴的无脚怪物。旁边稚嫩的笔记写着：怪兽房间！！！

米久摩挲着纸张，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年他五岁，在0号机组走丢了。他很冷，但是有一条管道，有热风、有声响。他爬进管道，跟着热风，里面是黑的，记不清，也不知爬了多久，一只鲶鱼形状的清洁机器人拦住了他。

他很害怕，一定是，不然怎么画怪物呢。不过他是怎么回来的？也许是骑着鲶鱼吧。他只记得眼前重新亮了，爸爸将他紧紧抱入怀里。

米久肩膀忽地松下来。回手摸了摸照片里的爸爸。

楚枢不是每次都让铁蓝进实验室里间，他似乎将批准当成了控制铁蓝的一部分。每次，他都要铁蓝低头要求他。而铁蓝不是每次都愿意。

今天铁蓝很高兴，所以，说“让我进去”之后还商量似的说了“吧”。

楚枢做出惊讶表情，退了两步眼中带光地上下打量铁蓝，“语气助词？今天很乖啊。”

铁蓝总觉得，楚枢像在看一只终于学会了作揖的笨狗。他在白门和楚枢的眼镜框之间选择了眼镜框，“是。请。”

“那我得想一想……”楚枢走近些嗅了一下，笑道：“晨星区的味儿，去一趟就这么满足。”

铁蓝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数据硬盘，“到喂阿凉的时间了。她喜欢新数据。”

“多给你半小时，给阿恒也喂一份。”楚枢走向认证器，“我会检查行为记录。”

白门滑开时，阿恒的全息影像正趴在纳米脑玻璃罐上，用手指追着里面的银色纹路画画。也许，他的“意识”正畅游在数据海洋里。

他有自主意识吗？铁蓝突然很好奇，怎样才能验证呢？

阿恒忽问：“你在想什么？铁蓝，你今天很温柔。”

“我？”铁蓝目光扫过环绕服务器的数十个传感探头，它们无一例外地聚焦在他身上，“阿恒，既然在看我，干嘛不转过来？”

阿恒猛地扑向铁蓝，在看见铁蓝张开胳膊之后骤然刹住，懊恼道：“还以为你会害怕呢。明明很多人都害怕突然冲过来的人。”

铁蓝笑笑，“我带了些新数据，想看看吗？”

阿恒吞噬数据的样子比阿凉活泼太多了，符合十岁孩子的好奇心，不时地笑起来，咯咯咯地，或是摇头叹气，时而又露出不解与恍然的神情。

铁蓝席地盘坐，看着纳米脑的银光在培养罐里流转，“喜欢吗？”

“喜欢。”

“喜欢哪个？”

“剧集，《上古童话》。”阿恒的影像凭空画了一朵花，“他们好奇怪呀，会为了一朵玫瑰哭一整年。”

“为什么喜欢这个？”

“新的！我第一次看这种故事。”

“阿恒，喜欢新鲜，是程序设定吗？”

阿恒歪着头，投影泛起涟漪，“什么叫程序设定？”

“阿凉也很喜欢新数据，说让她兴奋。你明白吗？”

“明白，我见过。我的数据库里有很多人类的兴奋反应——瞳孔放大，心跳加速。”

铁蓝注视着阿恒，慢慢地问：“阿恒，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新数据了，你会做什么？”

阿恒歪着头，投影微微闪烁，像是在检索什么。“不需要新数据？那我会……” 他停顿了一下，“我会重复看旧数据？”

铁蓝摇头，“不，我是说——如果没人给你数据，你自己会想做什么？”

阿恒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我会想……让你多来陪我。”

铁蓝胸口一紧。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阿恒到底是独立意识还是AI、没人互动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每次沉睡和醒来都在哪里、他身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如何调用那颗纳米脑……他的问题太多了，阿恒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存在状态。

然后，这一句“多陪”，让所有问题都哽在喉间。他不知道阿恒到底如何理解心疼，但心疼真的在他胸口。

他用力笑了笑，“如果我以后不来了呢？”

阿恒的影像突然静止了一秒，纳米脑的银色纹路在这一秒里紊乱了。“我……不知道。” 他低下头，声音轻了些，“但我会等你。”

“不说那些了，阿恒，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硬盘里有《机甲狂潮》。”铁蓝走到互动区，将那些头部电极接到自己的脑袋上，“这个能让你感受到我，是吧。”

阿恒欢呼一声，全息影像蹦跳着凑近。

铁蓝启动了《机甲狂潮》的联机模式，调高了自己的痛觉反应，进入pvp等候阿恒联机。

很快，阿恒接入服务器，虚拟机甲在战场上具现化——银白色的小型机体，背后悬浮着六片光翼，像是某种天使与机械的混合体。

“你作弊！” 铁蓝笑着操控自己的机甲后撤，“哪有人开局就解锁终极武器的？”

阿恒的机甲歪了歪头，“规则没说不行呀。”

铁蓝故意卖了个破绽，让阿恒一炮轰碎了自己的左臂。剧痛从义体神经接口袭入本体，他闷哼一声，眼前闪现出一个画面——

米久。

在他面前，指尖描画着他胸口那枚草芽纹身。他是那么近，气息游走在他们之间。他是一种妄念，是他疼痛具现化、也是最好的止疼剂。

阿恒停止了进攻，很疑惑，“铁蓝？你的数据流里……有个人。”

铁蓝呼吸一滞，“你看到了什么？”

阿恒的投影凑近，手指虚点铁蓝的额头。纳米脑的流体急速旋转。“栗色短发、圆眼睛，他的脸和我有点像。” 阿恒歪着头，“但更高大，他……”阿恒重新盯住铁蓝，包括他所有的探头，“他在笑，和我的笑不同，我看不懂。”

铁蓝的心脏剧烈跳动，寄生型器官的刺痛让他咬紧牙关。

“他是谁？” 阿恒追问。

铁蓝悠长地笑起来，目光穿过阿恒，望向遥远的地方，“一个朋友。”

“你每次痛的时候，都会想到他。”这不是疑问句，阿恒说得很轻，“……你的锚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