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斥效应 第17章 下一个白天

协议倒计时38小时，幸福餐馆。

晨星区的白天总是白茫茫的，像加了一层滤镜。铁蓝其实一直不习惯。不过细想，他所不习惯的，也许并非穹顶。

他与父亲不同，他对上城的滤镜始终是“唯利是图”。当年父亲抛下他们去了晨星区之后，不过半年救死了，机械心脏和机械手不知被谁拿走，剩下没用的躯体，当做垃圾丢回下城。

铁蓝记不清看见父亲的残躯时是个什么感觉了，也许就是没感觉吧。他也说不好恨不恨父亲，当他看见那些血肉被野兽的尖牙撕成碎片，也许已经将他的恨一起撕碎了。

餐桌上放着一个无纺布袋子，里面有几罐合成型义体保养机油。铁蓝给阿诚带的，他知道阿成不会舍得买好的给自己用。

真是个傻孩子。不过……谁又不是呢。

铁蓝捏出一支烟，掐在指缝里，直到火机烫手也没点。香烟如此适合安慰他此刻的紧张，又是如此不合时宜。像那个年轻人突兀地闯进他毫无指望的生活，像一颗钻石卡进了齿轮间。

他眼窝青黑着，昨夜他通宵擦拭昆山雪和点绛唇时，机油里浮动的全是猎枭协议里那些“严禁”、“不得”、“必须”的红色加粗字眼。他像个蠢货似的不停追问：真的要把自己卖给猎枭吗？就为了米久吗？值得吗？

米久披着光芒而来。

珍珠白的纳米风衣上沾染着米家标记性的雪松气息，划出一道格格不入的清新轨迹。

“我给阿诚带了些复合营养餐和机能饮料。”年轻人飞扬着笑容，举起印着银色logo的纸袋子，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晨露，“久等了。”

铁蓝攥了下拳头，掌心的伤口渗出淡金色组织液，像某种可耻的坦白。自己果然是个蠢货。因为——

值得。

这个念头像机油般丝滑地浸润了他的心脏。

米久坐下来，翻看无纺布袋子，摆弄着那几只黄色的铁皮罐子，笑道：“我们就走吧，去看阿凉老师……”

他突然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尖泛起红晕。他抓起几只袋子一起往柜台去，问当班店员：“给阿诚的，放这儿行吗？他下午班吗？”

“没请假，也没来。”店员嘟囔着拉开储物柜。

一阵惊呼响起：“小依！”

小依的半截身体蜷缩在柜角，后腿的断口处，蓝色的电火花不停闪现，每一次闪烁都映亮裸露的齿轮。她眼睛瞪着，机械瞳孔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针孔。

铁蓝三两步走过来，抓起小依举到眼前，心里蒙上了一片血色的雾。她残破的身体代表着：这事不对！阿诚只怕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门口突然传来迎宾声，三个高大的男人挤了进来，每一根手指都带着数据接口。

回头之际，铁蓝钳住米久的肩胛骨猛拽。米久不防，一个趔趄重重磕在了桌子上。“是蛛影，数据帮的人。”铁蓝急促地说，用力压着米久肩膀猫下腰，决绝地拉着他穿过后厨往餐厅后门飞奔。

后厨的荧光灯在头顶频闪，铁蓝看见自己拉着米久飞奔的影子投在油腻地砖上，两个扭曲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爆炸声来得比预期更快，刚出后门，身后突然一个震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撕裂了。强大的冲击波如一头巨兽，从他们身后疯狂扑来。

铁蓝和米久身高都在一米八十往上，此刻两人却像两片轻飘飘的树叶，被爆炸的巨力推出去，身体不由自主向前扑。危机之际，铁蓝顺势一个转身，紧紧抱住米久，借着惯性就地打了个滚，卸掉这股要命的冲击力。

米久被震得天旋地转直犯恶心，两眼冒金星，耳朵里灌满了巨大的鸣响。可情况紧急不容他休整，他再次被拽着往后巷深处跑去。

铁蓝顾不上疼，目光快速扫着出口。他一眼瞥见前方有个下水井，毫不犹豫拉着米久朝井口狂奔，踹开井盖，用力将米久推了下去。

“往米氏大厦方向跑！找大厦后街的水井出口，你进了米氏大厦就是到家了！”铁蓝匆匆叮嘱，焦急而坚定。

米久不敢有丝毫怠慢，急速下井。在眼睛没入井道的黑暗之前，他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三个双手改装成金属机械臂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奔他们而来。那些机械臂端着的是闪烁电弧的枪，寒光冷峻如死神的镰刀。

米久心急如焚，全速往下爬，铁蓝还在外面呢。井道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手抓着检修梯子，顾不上感受陡峭和危险，只想下降得快点、再快点。

脚下有了一丝亮光，目测离底部还有三米来高。米久一咬牙，狠心跳了下去，蜷起身体滚动卸力。

等他站稳了脚再往井口看，头顶却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井盖已经被推回原位，而铁蓝并没跟着下来……

井下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发霉的臭味，霸道地冲击着鼻腔，令人作呕。站在井底，米久感觉霉菌病毒都在往毛孔里钻、在争先恐后地在他肺泡里扎根，那种厌恶感让他心里直发毛。

井道墙壁由大块的岩石堆砌而成，本应粗糙的表面因潮湿而变得滑腻腻的。米久扶住墙壁，瞬间就像触电般抽回手，滑腻的触感像捏碎了蠕虫似的，恶心死了。

井底的检修通道约有两米半高，五米宽左右，不算太压抑。但通道很暗，隔很远才在角落里装有小小的黄色警示灯，灯光微弱。顺着通道向远处望，不论前后，视线很快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人在这里，毫无安全感。

米久在昏暗里站了一分多钟，他掐着脉搏数了一百下，等擂鼓般的心跳平稳下来。他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环境，此时附近没有水流，头顶也没传来新的动静。

他打开手腕通讯器，井底居然没讯号！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晨星区的基础设施实在太差劲了。

通讯器此时唯一的作用就是补充些聊胜于无的光亮。米久借着这点儿微光向上方看去，隐约能看见刚才爬下来的梯子，贴在井壁上，锈蚀的梯级在黄光里如同悬吊的肋骨。

最后一阶离他此时的摸高还有半米左右。他心里一阵后怕。自己刚才跳下的位置有多高啊！没摔坏真够走运的。

现在，他需要做出决断了。他很想冒险爬上梯子原路返回去找铁蓝。铁蓝没下来，很有可能是故意把那些追杀他们俩的男人给引走了。

什么来着……数据帮，铁蓝是这么说的吧。米久记起那些银亮如刀的金属手臂和电弧枪。数据帮的人太危险了，而铁蓝是个纯原人。拼身体素质铁蓝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米久心里一阵刺痛，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铁蓝要是万一……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万一！他打架打惯了的！米久狠狠攥着胸前衣襟，指甲隔着布料刺进手掌。

他不能在这里傻站着，铁蓝舍命相救的情谊，他不能辜负！要是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顺着线索下来搜索，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幽闭的下水井道里，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自己得活下去，才能想办法去救铁蓝。铁蓝聪明。他知道只要跑到大路上找到治安机器人就能得到保护，绝对会不顾一切拼命逃跑的！

米久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通道反射的脚步声就象有人在身后跟着他，令他心里毛毛的。刚才那番折腾弄伤了他，此刻，脸颊的擦伤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胳膊腿上的摔伤让他每走一步都如同上刑。

铁蓝一定伤得更重些，爆炸时候，铁蓝在那么危机的时刻，第一个反应竟是用躯体护着他，他似乎还能嗅到铁蓝身上那股机油和烟草交织的气息掺入了炸药的刺鼻。

米久眼圈一红，狠狠吸了吸鼻子，眼珠向上翻着左右转动，把那几颗即将涌出来的小珍珠生生憋了回去。

想那些没用，不如快点回家。到家就有办法了。

“家”这个字突然烫得他喉头颤抖。“爸爸、妈妈。”原来，家是他最可靠的后盾，是他一直依赖着的力量、眷恋着的地方。他从未如此刻这样清晰地体会到。

铁蓝的拇指从小依断裂的脊椎接口上抹过，指腹沾了一层泛着金光的润滑液。他故意让机械猫的残躯垂落着，芯片插槽大敞，空无一物。

“芯片我藏起来了！”他面对那三支电弧枪高举双手，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内容已经上传到云盘。杀了我，三小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三个蛛影成员的面部装甲裂开细缝，无声交换着眼神。

铁蓝其实没什么底气，完全想不通阿诚怎么会惹上数据帮。但他明白，对方的犹豫就是机会。第一步他赌对了，谈判总要虚张声势。

“我和蛛影有点交情，”他压低声音，分享秘密似的，“带我去见他，我和他直接谈。”

领头的男人冷笑一声，枪管抵上他的后腰，“可以，但别耍花样。”

铁蓝没躲，下一秒，枪口骤然升温，灼穿了他的旧夹克，烙上皮肉，一阵剧烈的刺痛。一定灼伤了，他咬紧牙没出声，任由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爆炸后的幸福餐馆像被剖开的机械兽，焦黑的承重柱间挂着融化了一半的霓虹灯牌，“福”字还剩半张扭曲的笑脸。铁蓝被推搡着前行，目光扫视废墟寻找逃生路线——

他看见了一个洞口，是飞行器的内舱。舱门打开，正堵着餐馆残破的门。

铁蓝一怔。飞行器？这阵仗夸张了吧，蛛影离这里能有多远？更奇怪的是，押送他的三人也突然愣在原地。

一副银边眼镜和白大褂领口从舱门的洞口探出来，薄唇拉开笑容，轻笑道：“铁蓝，上来。”

治安机械臂的扫描射线已经锁定了铁蓝胸口的太阳花徽章，再有三秒，警报就会触发。可铁蓝几乎没有犹豫，在认清了楚枢那张脸的瞬间，双腿用力一蹬，子弹一样，将自己弹射进了机舱。

飞行器舱门合拢，引擎轰鸣，拔地而起，就这样大模大样升上天空。

铁蓝深吸一口气，舱内的冷气灌进肺里，像冰刀刮过。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三个越来越小的追杀者——他们没有举枪轰了这架飞行器，可见数据帮和楚枢的关系，比自己以为的更密切。

“你和蛛影交情不浅啊。”铁蓝哼笑道。

楚枢在屏幕上划动着地图，随意地笑起来，“生意伙伴，这点儿面子还有。坐标给我，去你那里。”

见铁蓝沉默，楚枢从镜片后投来一瞥：“不想和我谈谈吗？去你的地盘，你害怕？”

金穗街的铁蓝车行，一个月内第二次招待上城来的飞行器了。

引擎熄火后，舱门滑开，楚枢迈步走下舷梯。皮鞋踩在满是机油污渍的水泥地上，像白鹭不慎落进了污水塘，每一步都带着刻意的轻盈，生怕沾湿羽毛。

他手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手帕，弓起食指抵着鼻尖，目光扫过墙上那串废旧金属条拼出来的“现金交易、概不赊账”时，嘴角勾起一抹轻巧的笑，“挺幽默。你这儿比我想的干净。”

“那你以为我什么样？”铁蓝走到工作台前，抓起块油渍斑驳的抹布慢条斯理擦手，“楚枢，楚博士，阿凉的服务器，蛛影你给了你多钱？我一直很好奇。”

“没收钱。作为失败的试验品，本来要格式化掉她。既然你想要，送你也没关系。不过……”楚枢好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目光从屋子角落的修车零件堆回到铁蓝身上，玩味道：“你花了多少？我突然想知道了。”

铁蓝指节微微发白，像是攥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蛛影看透了他的执念，开出的价格让他倾家荡产，幸亏没人惦记他这个小破店。

楚枢猜到了，笑得傲慢，“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收纳针管，举在手掌上给铁蓝看，“做一笔生意吧，现在我相信了，你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