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斥效应 第12章 月下的真相

宴会厅主场上空垂落万千水晶灯，将暖金色光晕洒在舞台中央的全息影像上。

八岁的姜十二扎着羊角辫在草坪追逐机械蝴蝶，十岁穿着击剑服挑落对手的面罩，十二岁的生日宴穿了一件格外艳丽的红礼服，十五岁时骑着白马掠过镜头，裙摆与长长的纯白马鬃一同飞扬，留下破空气的轻响。

舞台旁堆积如山的礼物闪着珠光。铁蓝的目光扫过鎏金掐丝的永生花礼盒、莹润的古玉平安扣，最终停在一个牛皮纸包裹上——那是他从下城带来的老式麻草挂画，画着麦穗与齿轮缠绕的图腾。

“太寒酸了。”铁蓝的指节叩了叩裤缝。

米久的礼物是一条金蝴蝶项链。他将盒子放在礼物山上，斜眼望向铁蓝，笑道：“对于十二来说，你的礼物最新鲜。她会喜欢的。相比于这个，我觉得你应该有更棘手的事情。”

铁蓝的手塞进干瘪的裤子口袋，可惜里面没有烟。“等找个私下的时候，我慢慢告诉你。”

米久逼近一步，不依不饶：“多慢？”

雪松香气冲过来，铁蓝的腿抖了一下，“等我想好怎么说。”差点儿被逼得后退——米久是不是长高了？

“你欠我的！”米久狠道，抬腿向庄园主楼走去，大步流星。

铁蓝只好小心跟上。这小子长出了尖牙，明明上个月还像个小奶猫来着。

宴会厅突然爆发的掌声穿透墙壁，姜十二打了个哆嗦。家用医疗室，蓝光刺得她眼睛发酸，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

她从诊疗床上下来，默默套上今天的堆纱礼服。扣上腰侧的珍珠扣时，指尖在触碰到一块硬结，那是刚刚皮下注射还没晕开的激素针剂。

像一颗畸形种子。

隔着一道门帘，家庭医生给姜先生解释报告上的箭头，“最佳窗口期就在今晚十点至凌晨两点。镇静剂剂量可以再降低10%，对卵泡的健康有帮助。”

父亲回头对姜十二嘱咐：“宴会上不要饮酒，不要吃东西。记住了吗？”

“记住了。”姜十二脸色苍白，乖顺地来到父亲身边，执起了笔。

笔尖悬在同意书上颤抖。她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在她初潮那天送给她一份医疗保养计划，说她是上天送给姜家最好的礼物。

最好的礼物，是指她成年之后可以提供的卵细胞。

无数案例证明，自然成熟的卵细胞在表观遗传修饰层面具有不可替代性，这使得它们成为基因编辑中的珍贵资源。家族赋予姜十二的使命在于提供优质的卵。

所以她叫十二，像流水线上的产品编号。这么多年，她一直很难说清楚她对这个名字的感受，亲切并且恶心着。

舞台中央的全息影像正播放到她十七岁独舞的画面，足尖点地时裙摆绽开金色光晕。没人知道那天她刚结束第三次促排卵注射，止痛贴片藏在芭蕾舞鞋的缎带里。

米久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十二？你在哪屋呢？我们来找你玩。”

姜十二迅速拉下衣袖盖住针孔淤青，唇膏抹过苍白的唇瓣，对父亲躬身笑了笑，提着裙子跑出医疗室。

开门时，姜十二对走廊里的镜子调整了一下蝴蝶发卡，唇角扬起快乐的弧度。“我在这儿！”她转身嗔怪，瞳孔里跳动着恰到好处的光彩，“正要出去呢。”

她走在米久和铁蓝中间，裙摆的金粉在夜色中泛着温润的光，“礼物呢？我要先拆来看看，等不及了。”

司仪迎面走来，笑道：“姜小姐，您今晚真是光彩照人。还有十五分钟，舞台上会先放冷烟花，然后是致辞和表演。”

姜十二礼貌地点头，“谢谢，我会准时回来。”

那座礼物山又长高了些，铁蓝和米久的礼物都被埋在深处了。姜十二瘪了瘪嘴巴，只好先看别的。

比如，侧面那个半人高的巨大鸟笼子。

鸟笼静静矗立着。笼栏被铸造成扭曲的荆棘，每一根尖刺都泛着病态的光，如同一个来自暗夜的不祥馈赠。

笼内被黑丝绒布幔罩住，完全看不出装了什么。但笼门上那个精巧的齿轮锁，需要转动三圈半才能开启，仿佛在暗示里面的生物不该轻易获得自由。

是谁送了这么个怪东西过来？

姜十二十分好奇，蹲下去侧耳听了听，似乎有些轻微的“咔哒”声，像老式的机械表秒针。她探出手指捏住冰冰凉凉的黑丝绒，小心地掀开一角。

猝不及防，她对上一张狰狞的金属面孔！

这是一只完全由齿轮与连杆构成的猫头鹰，没有任何仿生表皮的掩饰。它的头颅歪斜着，黄铜眼眶里嵌着两枚不规则的红色晶体，在暗处泛着血一般的光泽，喙尖锐锋利，尤为骇人。

姜十二吓得往后猛躲，倒吸冷气松开手。黑丝绒如活物般迅速滑落，仿佛从未被揭开过，严丝合缝地遮住了那可怖的造物。

“怎么了？”米久眼疾手快扶住姜十二，看着那个鸟笼，也升起了好奇心。

司仪的声音刺穿宴会厅的嘈杂：“有请姜十二小姐。”姜十二如同获得赦免，长出了一口气，对米久笑道：“是个机械鸟，怪吓人的。”

看她拖着裙子跑开，米久按耐不住，直接将那块笼布完全掀开。

笼中物叫米久和铁蓝二人都愣了，难怪姜十二害怕，这只机械猫头鹰完全不似活物，更不像一般的机械宠物那样做得小巧可爱：

它没装颅骨，暴露出齿轮，互相咬合着拉动连杆。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脊椎也裸露着，一节节相扣，未覆盖常见的金属膜片。它银白色的翎羽边缘锋利如手术刀，收敛在两侧看着也像杀人的凶器。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为什么不装虹膜呢？

舞台上烟花停止，所有的灯都暗下来，只有姜十二身上有一束追光。

周围的幽暗让模拟月亮越发的亮了，白光笼罩着这座礼物山。笼里的猫头鹰突然醒了，冷飕飕地振了振翅膀，一双眼睛亮起异样的红光，黄铜眼眶似乎在对焦，不停旋转。

它的脑袋扭过夸张的角度，对着月亮张开鸟喙突兀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咔咔啦啦地，像个极苍老的老翁。

米久离得近，被这么一吓，匆忙回手去抓铁蓝。逮到他的胳膊，心安下来，“谁送的啊！真古怪。连个礼物笺都没写么？”

他这一问，回应他的却只有肌肉块的坚硬如铁。米久纳闷，回眸只见铁蓝面色惨白，两眼死死盯着猫头鹰——并非对视，他盯着的是猫头鹰那双抓着横栏杆的漆黑爪子。

爪子上两个字母：V.K.

“你想什么呢？”米久锤了铁蓝一拳。

铁蓝如从噩梦中醒来，额头渗出一层汗珠。“我……可能知道，这玩意……”阿凉的服务器侧板上烙着的编码：C.S./V.K.-09-177。

猫头鹰的机械脖子一格一格扭回来，眼睛围着铁蓝上下打量，两点猩红光源在眼眶中伸缩，红光如同狙击枪的激光准心。

米久跟着红点也打量铁蓝，“是什么？它看你像在看一块过期的合成素肉。”

“我知道一串编码，其中就有V.K.这个缩写。我一直猜不到这人是谁！”该不是同一个V.K.吧……

红点钉在铁蓝的心口处，猫头鹰的喙缓缓张开，苍老的声音怪叫道：“雪越大，草芽破土越有力量。咔咔咔，我有个雪豹朋友，给自己取名叫昆山雪。”

一语落地，铁蓝的血都沸腾了。他希望这不是真的！但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他匆忙往会场望过去，水晶灯的光斑在视野里炸成碎片。人人都在向舞台中央举杯，唯独不见那身酷似白大褂的白风衣。

楚枢！他刚才怎么没扣住他细问呢！他后悔不迭，他就该死缠住他问个高低！那滚蛋绝对什么都知道！

见铁蓝四处张望，米久从身后拽住他的胳膊：“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在找什么？”

“楚枢！”

“你找他干嘛？”

“我……”铁蓝突然顿住，望着米久被月光洒满银霜的睫毛，蓦地心疼。这是他与阿凉的事，与米久无关，何必将他牵扯进来，凭白再惹些心烦。

米久不耐烦了，铁蓝挺爷们的人，如何突然扭捏起来。他攥着铁蓝的手腕，拖着他绕过喧闹的舞台，在经过铃兰花廊时突然转向。

花廊很是幽静，花香扑鼻，人造月光从藤蔓间滤下。两人牵住，一前一后走过，披着同一匹斑驳的纱。手与腕打成了纠缠的结，荡过回廊，荡过了上城与下城的界限。

走至深处，米久放开铁蓝回头，摸了摸侧颈，那是每次诊疗注入稀释凝胶的位置，“你和楚枢怎么回事？说！楚枢有问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铁蓝点点头，“你为什么怀疑他？就因为你在斗兽场上见过他？”

米久一跺脚，气恼起来，扬起声线：“什么叫就！”

可立即，他双手在空中停顿，慢慢下压，让自己像个理智的人那样，压下声音解释道：“不。我是说：他既然能做直连痛觉的事，也能做更恶劣的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反正他不是好人。他怎么招惹到你的？说！”

铁蓝想起阿凉服务器闪烁的指示灯。他希望楚枢不是恶人，是因为希望阿凉不曾遭到虐待。显然，他的希望正在破碎。

他用生锈的嗓音讲起一件往事：

“我去问楚枢关于意识体的实验。之前我跟你提过，两年多之前，永生科技实验室到下城招募意识上传的志愿者，后来一个人都没回来。米久，”

他紧张地去摸空瘪的西装口袋，可惜找不到香烟帮他松弛神经，“我的老师参加了那个实验。她去了之后，我很后悔没劝她别去，所以去找她。你知道核心区那种地方……”

360°无死角监控、治安机械臂全覆盖，监视飞行器时刻巡航，任何一道门都需要身份验证。他这样没身份的下城人，别说动粗，他连实验室的垃圾桶都翻不了。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她去参加实验的八个月后，我从数据帮的人口中听说，永生实验室关停了。我通过他们，把存储我老师意识体的服务器买了回来。但她的身体，没有踪迹。”

声音突然哽住，冰冷的花廊支柱硌着他的脊梁。他抬起一双期待的眼睛，颤抖地望着被月光笼上一圈光晕的米久，“我想把她的身体找回来。我想了很久，C.S.一定是楚枢的名字缩写，177是她去参加实验的年份，09是她的编码。我一直不知道V.K.是谁，我能查到的上城数据太有限了。那只猫头鹰，米久，我有一个，很不好的感觉。”

一个知道“昆山雪”的猫头鹰，一个叫自己“昆山雪”的雪豹，与铁蓝会是什么关系？米久望了一眼舞台方向，心中迅速组织了一下已知信息。“你等我查一下。我还真没查过楚枢这个人。”

通信器投出全息影像，花廊亮了许多。米久查过楚枢和永生实验室，搜索结果寥寥，只有一篇对纯AI意识体的研究论文和因运行不良而关闭的一则旧闻。

“实验室关闭和他来给我当专职医生几乎是同时。”米久指尖轻划，搜索了父亲提到的另一个名字：“欧阳曦”。

搜索结果时间轴陡然前移。五十年前的新闻涌了出来。

特别报道：著名神经学家欧阳曦近日因非法进行人类基因编译罪被判处……其中最受争议的是其主导的“情感剥离”实验项目。

经联合调查组查明，永生科技实验室为验证情感因素对意识上传的影响，违规培育了基因编译人类样本。该行为严重违反人类伦理。涉事主要责任人欧阳曦（终身禁止科研活动）及其研究团队已接受法律制裁。

另经核实，实验室联合主任楚枢、维克多·冯·克莱斯特，未参与基因编译实验，依法不予追究。

（完整报告权限等级：L3）

维克多·克莱斯特——V.K.

——TBC——